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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三十一章 中国佛教的语言观 第四节 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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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
  禅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也就是体悟「父母未生时」的本来状态。这种修持的根本目的,决定了以禅悟为其基本的修持方式。禅悟的禅是追求心灵超越的主观感受,心理体验,是回归理想精神家园的内在价值形态,是复杂的精神文化现象。禅悟就是实现心灵的超越,就是超越经验、知识、理性、逻辑的主观体验,其内容或者说是自我本性的发现,或者说是本有佛性的呈现,或者说是对佛教真理的彻悟,总之是对禅的终极理想的自我验证。禅悟的独特修持觉悟方式,决定了它是超越思维、推理的,是排斥语言文字的,「不立文字」构成为禅宗作为佛教特殊一系的本质要求。
  然而,语言文字毕竟是人类传达思想、意志、情感的最普通的方式,禅师在传达禅理、禅法乃至禅悟时,也难以全面地、彻底地排拒语言文字的功用,由此有些禅师也强调不能离开文字,主张「不离文字」。从禅宗的历史来看,禅师们始终是在「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的两边摇摆、游离,有的禅师偏于「不立文字」,有的禅师则偏于「不离文字」。当只注重讲经说法,研析经教义理,忽视禅修实践时,往往强调「不立文字」,而当禅修流于主观随意,庸俗空泛时,则又偏重「不离文字」。从菩提达摩来中国传播禅法至明清时代,禅宗的语言观大体上是经历了由「不离文字」到高唱「不立文字」,再到回到「不离文字」的演变过程。从禅师的禅修实践来看,「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并非是绝对对立的,多数禅师是在「不立文字」的基础上讲「不离文字」,只有少数禅师认为两者是对立的,互相排斥的。为了论述的方便,下面我们从「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两个方面来论述禅宗的语言观。
一、重在不执文字的「不立文字」说
  究竟「不立文字」是什么涵义,「不立文字」说的哲学理论基础是什么,禅师们又是如何实践「不立文字」的修持方式的,这是探讨禅宗「不立文字」说的几个重要问题。
  禅宗主流的基本理路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释:《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序》,《大正藏》第47卷,495页中。〕,「不立文字」是其中的一层内涵,是与其它三句话紧密联系着的一个环节。四句话的中心意思是说,禅意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与借语言文字来表达佛法的言教系统不同,禅宗是教外别传,是直接地以心传心。这是标示禅宗传法的特质,不等于彻底破除言教。禅宗认为,佛教有重内证自悟的宗门与重经典言说的教门之分别,禅宗自奉为宗门,不重教门。在禅宗看来,语言文字不具有实体性、真实性、指代性、权威性,并不能传达禅意,甚至还可以说是传达禅意的障碍:主体的内在心性、纯主观的心理体验是语言文字难以传递的;宇宙实相,佛法真理是语言文字无法表达的;禅悟的终极境界是语言文字无从表述的,在这些方面语言文字都是无能无力的,甚至是一种障碍。可见,禅宗所说的「不立文字」,其中包括运用文字时不要为文字所蔽的意思。禅宗著述在其它语境中所表述的「不用文字」、「不假文字」、「不着文字」、「不拘文字」、「不执文字」等说法,表明「不立文字」不是不要文字,更不是取消文字,而是重在不执着文字。
  禅宗通过对宗通与说(言)通、言与心、言与理关系的分析,以及对语言文字本性的揭示,来论证「不立文字」说。
宗通与说通。
  如前所释,「宗」,指宗旨。「说」,指言说。「通」意为通达。「宗通」是通过自我内证而体悟佛教的根本旨趣,「说通」是以语言文字解说佛教的根本旨趣。《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3云:
  佛告大慧:「一切声闻、缘觉、菩萨有二种通相,谓宗通及说通。大慧!宗通者,谓缘自得胜进相,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趣无漏界自觉地自相;远离一切虚妄觉想,降伏一切外道众魔,缘自觉趣光明晖发,是名宗通相。云何说通相?谓说九部种种教法,离异、不异、有、无等相,以巧方便,随顺众生,如应说法,令得度脱,是名说通相。」〔注释:《大正藏》第16卷,499页中、下。〕
  这是说,「宗通」是远离言说文字,远离思维活动的自觉内证,而「说通」则是以言说文字为方便工具,为众生说法。禅宗据此强调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除言教外,还有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正法眼藏」,「眼」,此指智慧,「正法眼藏」就是体悟正法的智慧的宝藏,是释迦牟尼甚深微妙的内证之法,也即宗通。禅宗提倡以内证悟得正法,悟得禅理,强调内证法门是有别于言教的,主张在言教之外另传内证之法,即一种不同于言教系统的独特的觉悟方式。可以说,佛教「宗通」与「说通」的说法,开启了禅宗「不立文字」语言观的先河。
言与心。
  「心」,众生个体的心灵,精神,是最高主体性。禅宗讲的「心」是指心性,即佛心,佛性。禅宗认为心灵的传递、接受、体验是非言说性的,是超越语言的。如第二十九章第三节已提到的,宋代以来,在禅林中流行一则著名的「拈花微笑」公案,就关系到佛教的传播方式和佛教真理的会通方式,佛教修持经验的沟通方式,涉及语言与心灵的关系等问题。这一公案的「以心传心」方式是释迦牟尼与弟子迦叶尊者之间心灵对心灵的传递,也就是个体对个体的传递,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单传心印。这种个体心灵之间传递佛教经验、佛教真理,其间逻辑地包括了这样两项规定:一是「以心传心」只存在于「我与你」之间,是直接的传递,而不是间接的非位格性的「我与他」的沟通;二是佛教经验、佛教真理不能离开心灵而存在,离开心灵的经验、真理是不存在的、无效的。「以心传心」何以可能?禅宗把这种可能归结为心灵的内在宗教体验,也即个体主观对真理的体悟。这种体验、体悟是超越日常经验和思维活动的,也是非语言文字所能涉及和表述的。
  禅宗大师对个体间心灵的直接传递作了论证。慧能说:「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观照,不假文字。」〔注释:《坛经》〔28〕。〕「智惠」即智慧。慧能认为,人的本性具有般若智慧,禅悟是自我的般若智慧观照,是不假文字的。这是说,个体的内在智慧活动,心开悟解,不是知识的增长,而是心灵的直接体悟,是与文字无关的。大珠慧海禅师也说:「经是文字纸墨,性空,何处有灵验?灵验者,在持经人用心,所以神通感物。试将一卷经安着案上,无人受持,自能有灵验否?」〔注释:《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2页下。〕经典文字是用纸墨书写而成,本身并没有灵验,只有用心体悟才有灵验,文字性空,人心灵验,要成就佛果,必须通过内心的体验才能达到。《五灯会元》卷4《赵州从谂禅师》载:
  上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师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注释:《五灯会元》卷4,上册,202~203页。〕
  「拣择」,区分、选择。从谂认为语言是分别、择取事物的工具,把握佛道最忌执着语言。怎样做到不拣择呢?「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也就是在天地间要突出主体自心的自主作用,而置其它包括语言在内于不顾。语言与自心的功用不同,只有自心的体悟才能成就佛道。上述禅师通过揭示语言文字的机械性、规定性、拣择性,高扬心灵的智慧性、灵验性、主体性,从而在禅悟体验中破除语言文字的价值,肯定心灵体悟的作用。
言与理。
  《曹溪大师别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比丘尼无尽藏虔诚奉佛,对佛教经典语言持传统观念,常诵《涅槃经》,然始终对经中义理不甚了了。于是请求慧能给她解说经义,「尼将经与读,大师曰:『不识文字』。尼曰:『既不识字,如何解释其义?』大师曰:『佛性之理,非关文字;能解,今不识文字何怪?』」〔注释:《续藏经》第1辑第2编乙第19套第5册,483页。〕一般佛教信徒认为,佛法依靠佛陀确立,真理可以诉诸文字,一切教理都包含在佛教经典之中,佛经是佛教至高无上的典据和权威,只有反复念诵,才能通达佛法,进而获得开悟。比丘尼无尽藏就代表了这种认识。但是慧能不同,他认为佛性之理与文字毫无关系,是否能理解佛经与识字与否无关。慧能认为,机械地照字背诵,依文解义,并不能真正获得真理。他曾对法达说过:
  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法达,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注释:《坛经》〔42〕。〕
  佛法不是推理的知识,佛法真理并不能透过佛教词语的理解、概念的分析而寻获,佛法真理的获得不是依靠理性的推论,而是赖于个人的亲证,赖于个人的体验。悟解义理的关键在于心,在于心悟。由此也可见,在慧能禅宗看来真理是个人的,主观的,是具体的,活泼的,把真理客体化、抽象化、知性化、概念化,而成为文字论题、语言陈述,是与真理大相径庭的。
  继承慧能的思想,百丈怀海禅师也强调读经看教一定要自由独立地掌握语言:
  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鉴觉自性,但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是汝导师。能照破一切有无诸境,是金刚慧。即有自由独立分。若不能恁么会得,纵然诵得十二《韦陀典》,只成增上慢,却是谤佛,不是修行。但离一切声色,亦不住于离,亦不住于知解,是修行读经看教。〔注释:《百丈怀海禅师》,《五灯会元》卷3,上册,135~136页。〕
  这是说,经教讲观照、体悟清净自性,是不被有无诸境影响、支配的。修行者读经看教,也要把言教转为自身的直觉智慧,转为心灵体验,也就是超越语言,自由独立地彻见本性,体悟真理。若不如此,只会念诵经典,沉溺于知解,就不是修行,而是谤佛。怀海并不反对读经看教,但强调要正确对待言教,不执着语言。可以说,怀海的语言观是通过不离语言文字,因为经教中含有教导修行者明心见性的思想,而归结为不立语言文字,因为明心见性是修行者独自的内在体验,是超越语言文字的。
  大珠慧海禅师则结合中国传统的「得意忘言」观念来阐明意与言、理与教的关系,《大珠禅师语录》卷下云:
  僧曰:「何故不许诵经,唤作客语?」师(慧海)曰:「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是学语人,所以不许。」曰:「不可离文字语言,别有意耶?」师曰:「汝如是说,亦是学语。」曰:「同是语言,何偏不许?」师曰:「汝今谛听,经有明文,我所说者,义语非文;众生说者,文语非义;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言语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200页。〕
  慧海认为自己说的是「得佛意」的「义语」,是与众生「不得佛意」的「客语」、「学语」、「文语」有区别的。他强调佛经虽能传达佛意,但佛经不是佛意,经文不是佛理,应当得意而越于浮言,悟理而超于文字。
文字性空。
  上面论述「言与心」的关系时,我们引用了大珠慧海的文字性空无灵验的观点,就文字性空的本质,慧海又进一步论证:「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91页。〕「名」,名称,名相。「句」语句。这是说,由纸墨文字形成的经典论着是性空的,而名称、语句乃至文字又是建立在音声基础上,音声是人为的,带有主观性、任意性,由音声形成的语句、文字本身并无实体,并无自性,语言文字本身是性空的。
  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是与其禅修原则相适应的:修行应在自心上下工夫,着重开发自身的直觉智慧,以培养、发现、回归清净心性,而不是迷着经教,拘泥文字,陷于知解和妄念的窟穴中而不得自拔,不得觉悟,不得解脱。「不立文字」语言观是禅宗修持实践的必然要求。
  禅宗排斥传统的教宗、教理、教学,高扬「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此相应地创立了若干截断理路,解构语言,取代文字,直指人心的手段,开发出一系列传达禅定思想、意志与境界的方式,其中重要的有:
(一)棒喝
  「棒」,棒打。「喝」,叱喝。棒喝是禅师教化、接引学人的重要手段和方式,其特点是以截断其言诠理路,破除其知见迷妄,或考察其悟性,检验其悟境,以达到启示学人,使之转迷为悟的目的。
  一般来说,常以棒打为教是始于德山宣鉴(782-865),喝的经常施用是始于临济义玄,由于德山、临济分别善用棒喝,故有「德山棒,临济喝」之称。史载「德山棒如雨点,临济喝似雷奔。」〔注释:《碧岩录》〔87〕,《大正藏》第48卷,212页上。〕可见其机锋峭峻,显大机用,一时被视为禅宗门风的代表。
  德山少年出家,贯通大小乘诸经论,因不赞成南方盛行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法,遂荷担《青龙疏钞》出蜀,欲与南方禅师辩难,不料与龙潭崇信禅师的问答之间,豁然顿悟,于是将《青龙疏钞》堆于法堂前,付之一炬。德山在接受「不立文字」宗旨后,更创造了棒打这一参禅方式。《景德传灯录》卷15载:「师(德山)寻常遇僧到参,多以拄杖打。」〔注释:《大正藏》第51卷,318页上。〕《五灯会元》卷7《德山宣鉴禅师》载:「上堂:『即有过,不问犹乖。』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始礼拜,为什么便打?』师曰:『待汝开口,堪作什么?』」〔注释:《五灯会元》卷7,中册,374页。〕又载:「示众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注释:同上书,373页。〕在德山看来,僧人参禅只要开口就该打,无论是道得还是道不得都该打,他认为一有了语言,禅理就成为抽象化、分别化的符号,会妨碍、破坏自我心灵的体验。棒打就是使参学者惊醒,转向自心,见性成佛。德山的棒打不仅有破除经典义理神圣性的意义,也有破除诸佛和祖师权威性的意义,「德山老人寻常只据目前一个杖子,佛来亦打,祖来亦打」〔注释:《朗州德山宣鉴禅师》旁注引岩头语,《景德传灯录》卷15,《大正藏》第51卷,318页上。〕德山极端化的棒打的初衷在于教化参学者由念诵经文转向心性修持,由崇拜佛、祖转向「独尊」自我,高扬主体性、自主性,以实现心灵的转化、内在的超越。
  史载临济义玄向黄檗希运三度发问,三度被打。临济离开黄檗,往参大愚禅师,经点化,于言下大悟。后又回去见黄檗,也打黄檗一掌。〔注释:详见《临济义玄禅师》,《五灯会元》卷11,中册,642~643页。〕临济义玄既经常施用叱喝,也同时施用棒打。棒喝交施,构成了临济宗门风的主要特征。临济宗有所谓的四喝八棒的说法。〔注释:详见《五家宗旨纂要》卷上,《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9套第3册,257~259页。〕「四喝」是「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杆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504页上。〕「如金刚王宝剑」,是比喻一喝如一刀,能斩断种种情解。「如踞地金毛师子」,威势振立,百兽恐悚,喻能喝破修持者耍弄的伎俩。「如探杆影草」,是探测学人有无师承和觉悟程度。「不作一喝用」,是指虽在一喝之中而实出一喝之外,卷舒自在,玄妙难测。这都说明,「喝」这个极为通俗而简单的声音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象征意义,能发挥一般语言无法达到的特殊功效。
  「八棒」,据《五家宗旨纂要》载是:「一触令支玄棒」,宗师下令,学人不知回避,且支离玄旨,宗师便打,为罚棒。「二接机从正棒」,宗师应接学人,顺其根机,当打而打,谓之从正棒,不在赏罚之列。「三靠玄伤正棒」,学人来参,宗师故作玄妙,反伤正理,直下便打,为罚棒。「四印顺宗旨棒」,宗师拈示宗旨,学人对答相应,宗师便打,以示印证,为赏棒。「五取验虚实棒」,一见学人便打,以辨验其修行的虚实,无关赏罚。「六盲枷瞎棒」,不辨学人来机,盲目乱打,此为宗师之过。「七苦责愚痴棒」,学人资质愚痴,不堪策进,宗师勉强棒打,促其上进,亦非赏罚之类。「八打除凡圣棒」,宗师对学人道得也打,道不得也打,道得道不得也打,直令学人凡情圣解一并扫除,是为最高的正棒。棒有不同类别,应机接化,灵活施用,以利学人觉悟。
  棒喝方式的施用,对中国禅的形成与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棒喝貌似戏剧性的行为,实质上是在于否定佛教经典、偶象权威,以及语言文字的权威,是一种把「不立文字」的宗旨推向极端的行为。从语言学的视角来看,棒喝既是对语言的解构,也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是通过肢体活动曲折地表现出来的言说方式。
(二)体势
  「势」,姿势、表情、动作。禅师在教学和修持实践中,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来体现「不立文字」的旨趣,传达禅意。这种形体的作势,可称为「体势」〔注释:上述棒喝也属体势的形态,因其集中于棒打与叱喝,且异常突出,故单独论列。此处所讲的体势是除棒喝以外的形体动作。〕禅宗对体势的运用有一个由自发到自由的发展过程。起初是随机运用,而自南岳怀让以来,洪州宗及其派生的沩仰宗和临济宗都自觉地以体势代替语言文字,成为禅门禅修和传达禅意的又一种风尚、习惯和模式。
  禅宗的体势,如扬眉瞬目、拳打脚踢、拈槌竖拂、作女人拜以及指月、举一指等等的表情、姿态、动作,依随不同的场景,因时制宜地灵活运用。史载,沩山灵佑和弟子仰山慧寂相见的情景:「沩山一日见师(仰山)来,即以两手相交过,各拨三下,却竖一指。师亦以两手相交过,各拨三下,却向胸前仰一手覆一手,以目瞻视沩山,休去。」〔注释:《仰山慧寂禅师》,《五灯会元》卷9,中册,530页。〕这是无言的对话,类似哑语,是以动作交流禅意,其深意只有师徒两人会通,心照不宣。根据沩仰宗禅法的思想推论,「两手相交」可能是暗示理事交融,「各拨三下」,可能是暗示认识上的理——事——理事不二的三分结构,「竖一指」,可能暗示如如佛,至于「向胸前仰一手覆一手」,可能是暗示理事归结于主体的清净心。又,临济宗有「四大势」和「八大势」之说,两者内容相似。「四大势」是「第一正利大势,从正接人,以此利物,不作高远;第二平常大势,用处寻常,拈来便是,不存奇特;第三真假大势,借假明真,意在言外,不拘一定;第四本分大势,作用自然,毫无勉强,不生枝节。」〔注释:《五家宗旨纂要》卷上,《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9套第3册,259页。〕「八大势」是「天真」、「秘密」、「平常」、「直示」、「呈似」、「收放」、「权设」、「省悟」八种势。〔注释:详见上书,259~260页。〕这是对各种体势,就其特点、性质加以总结归类,从而也表明禅宗的体势确实含有特定的禅意。
  禅宗还探讨了势与心的关系,《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载:
  僧问:「未审托情势、指境势、语默势,乃至扬眉动目等势,如何得通会于一念间?」师(慧海)曰:「无有性外事。用妙者,动寂俱妙;心真者,语默总真;会道者,行住坐卧是道。为迷自性,万惑兹生。」〔注释:《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3页中。〕
  体势与心念的关系是禅僧最为关注的问题之一,慧海认为两者关系的关键在于禅修者自性的迷悟。若自性悟,各种体势都是心性的自然体现,都是佛性的自然呈现,行住坐卧,日常动作都合乎佛道〔注释:这也是禅师们常说的「触类是道」〕;若自性迷,则会万惑滋生,动作失常,破坏禅法,不得觉悟。
  禅宗的体势含有象征性、暗示性的意义,具有表达个体禅经验的表意功能,是一种独特的无声的肢体语言。它与世俗的肢体语言和哑语的约定俗成性质并不相同,具有鲜明的随意性、独创性,是正常的思路难以理解的。禅宗一方面使这种无声的肢体语言获得淋漓尽致的发展,展现出人类在「不立文字」的旨趣制约下禅的思想、情感、经验的交流形式,一方面也是对有声语言更自觉的否定,对佛经传统言说方式更自觉的排拒,对语言更自觉的解构。
(三)圆相
  禅宗接化学人的又一方式是作圆相。一般来说,圆相象征真理圆满,境界圆成。其方式一是以笔墨画圆圈;二是以手指、拂子、拄杖和如意等,于空中或在地上画圆圈。禅宗自马祖道一以来,有时就喜好作圆相以示禅理〔注释:史载:「马祖令人送书到,书中作一圆相。师发缄,于圆相中作一画,却封回。」(《杭州么山道钦禅师》,《景德传灯录》卷4,《大正藏》第51卷,230页上)。〕,后来作圆相更成为沩仰门庭设施的重要标示。然据禅门传说,圆相之始作者是马祖师父怀让同为慧能门下的南阳慧忠国师(?-775),慧忠将九十七种圆相传给侍者耽源应真,再由耽源传给仰山慧寂。此外,为了不落言诠,曹洞宗也结合《周易》的卦象,以圆相示意,表达禅理。
  《五灯会元》卷9《仰山慧寂禅师》云:
  (仰山)初谒耽源,已悟玄旨。后参沩山,遂升堂奥。耽源谓师(仰山)曰:「国师当时传得六代祖师圆相,共九十七个,授予老僧。」乃曰:「吾灭后三十年,南方有一沙弥到来,大兴此教,次第传受,无令断绝。我今付汝,汝当奉持。」遂将其本过与师。师接得一览,便将火烧却。耽源一日问:「前来诸相,甚宜秘惜。」师曰:「当时看了便烧却也。」源曰:「吾此法门无人能会,唯先师及诸祖师、诸大圣人方可委悉,子何得焚之?」师曰:「慧寂一览,已知其意。但用得不可执本也。」源曰:「然虽如此,于子即得,后人信之不及。」师曰:「和尚若要重录不难,即重集一本呈上,更无遗失。」源曰:「然。」耽源上堂,师出众,作此○相以手拓呈了,却叉手立。源以两手相交,作拳示之。师进前三步,作女人拜。源点头,师便礼拜。〔注释:《五灯会元》卷9,中册,527页。〕
  仰山从耽源接过九十七个圆相画本,看后当即付之一炬。后又答应重集一本呈耽源,但只作○相呈上,并获耽源点头认可。这里强调了仰山「用得不可执本」的观点,表明他已悟得作圆相的玄旨。
  所谓「九十七圆相」,是在讲话时用手画一圆圈,再于圈中写一个字,如写牛、佛等字,或画一个图案。后人明州五峰良和尚总结仰山圆相共有六义:「良曰:总有六名,曰圆相,曰暗机,曰义海,曰字海,曰意语,曰默论。」〔注释:《圆相因起》,《人天眼目》卷4,《大正藏》第48卷,321页下。〕这是从六个名称即六个不同角度表示圆相的丰富涵义。「圆相」是体,后五名是其用。「暗机」,暗藏机锋。「义海」,所含义理,广大无际。「字海」,圆相中可书写各种不同的字。「意语」,相当于表意语言。「默论」,沉默的玄论。六名说总结了圆相的意义,概括了圆相的作用,其间所涉及的圆相这一特殊符号形式与真理、文字、意义、论说的关系,丰富了佛教语言观。
  曹洞宗人吸取《周易》的卦象来充实本宗的「君臣五位」法。「五位」是以理为正位,事为偏位,依偏正回互原则相配合而构成的「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五种形式,即五位,又以君臣关系为例来说明,称「君臣五位」。此禅法的旨趣在于说明禅理的不同层面,禅修的不同境界。曹洞宗人还以「五相」来表示五位。五相是以圆相为基础的五种形相,依上述五位的次序分别为□□⊙○●,不同圆相各有相应的定位与象征意义,从而使圆相取得了固定的格式,成为相对的不可言说、只能意会的确定符号。
  法眼宗人倾心于华严六相义,认为「此六相义,举一齐收,一一法上,有此六义」〔注释:《华严六相义》,《人天眼目》卷4,《大正藏》第48卷,324页下。〕「六相」即总、别、同、异、成、坏。华严宗以六相圆融来说明缘起实相,法眼宗人也认为六相的关系是举一齐收,每一法上,都有六相,六相是交互相渗,圆融无碍的。该宗也以圆相来表示六相义,即画一小圆相,中间写一「总」字,再由左往右依次写「同、异、成、坏」四字,以示六相圆融。法眼宗认为华严六相是体悟宇宙实相的重要禅修法门,为此还以圆相以及在圆相中写的六个字来象征六相圆融的意义,这种做法本身也表明,法眼宗人一面坚持「不立文字」的旨趣,一面又有难以离开文字的苦衷。
  运用「象」是禅宗「不立文字」,开辟悟境的重要手段和方式。「象」,指形象,表象,如中国先秦时代创造的《周易》卦象,象征天地间自然象与人事社会现象,并据以测定自然界与人事的凶吉变化。禅宗大师仿效中国先圣立象以尽意的先例,结合佛经圆融、圆满、圆通、圆觉等观念,着重运用圆相来象征禅法、禅理、禅境,排拒传统的佛经言说方式,表现「不立文字」的禅悟旨趣,从而丰富了图象语言的内容。
(四)触境
  「境」,对象。禅宗依据佛教的「三界唯心」、「唯识所变」的基本思想,也强调境是心之所造,禅之表象。禅宗以为成佛的关键在于心,而见境即是见心,心悟也可通过触境来获得,由此外界事物成为禅家禅修持的又一依托,触境也成为禅宗开悟的又一重要法门。禅门常讲的「触类是道」、「即事而真」、「触境皆如」、「是境作佛」,都是触境开悟法门的总结。
  《五灯会元》卷3《百丈怀海禅师》云:「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注释:《五灯会元》卷3,上册,131页。〕这是以眼前飞过去的野鸭为题材而展开的对话。马祖通过扭怀海的鼻子,启发他,迷或悟正在于此,怀海也由此有所省悟。这是触境开悟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又如上面提到的马祖另一门下大珠慧海总结的「指境势」,「指境」即触境,指境是传达禅意、开悟禅心的重要方式。马祖的又一弟子兴善惟宽禅师与学人有这样一段对话:「僧问:『如何是道?』师曰:『大好山。』曰:『学人问道,师何言好山?』师曰:『汝只识好山,何曾达道?』」〔注释:《兴善惟宽禅师》,《五灯会元》卷3,上册,166页。〕惟宽认为,道就是山,山就是道,道和山浑然一体,不可分割,问者不懂此理,就山论山,就道论道,这只是识山而不达道。也就是说,在惟宽看来,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佛道,禅者应在日常生活中触境悟道。
  □「野鸭子」话,据《祖堂集》,非百丈怀海禅师。
  曹洞、云门、法眼诸宗也都强调从境上得悟,如《五灯会元》卷15《云门文偃禅师》载:「上堂拈拄杖曰:『天亲菩萨无端变作一条榔栗杖。』乃画一画曰:『尘沙诸佛尽在这里葛藤。』便下座。……蓦拈拄杖画一画,曰:『总在这里。』又画一画曰:『总从这里出去也。』」〔注释:《五灯会元》卷15,下册,928页。〕这里通过拈拄杖画一画为「境」,称诸佛和祖师尽在拄杖头上说法,佛法「总在这里」,要从「这里」(「境」)得悟。禅宗的触境是破除言教说法,要求禅修主体直接从所接触的对象开悟得道,这是体现「不立文字」旨趣的又一重要禅悟方式。
(五)默照
  禅法重视坐禅,结跏趺坐,收摄精神,心念专一,以求证悟,这是禅修的基本修行方式,长期以来为中国禅僧所奉行。迄至唐代,慧能高扬性净自悟的禅法,打坐这一修行方式便不再是禅宗参禅的主流。到了宋代,曹洞宗人宏智正觉禅师又标举坐禅,提倡默照禅,强调通过打坐来默契最高真理。宏智正觉在为自己居室「净乐室」所作铭文中有言:「取实之铭,无得而言。善哉摩诘,入不二门。」〔注释:《净乐室铭》,《宏智禅师广录》卷8,《大正藏》第48卷,100页中、下。〕《维摩诘经》一书曾以维摩诘居士默然无言表示不二法门。宏智正觉推崇维摩诘,认为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他的默照禅也表现出一种强烈排斥语言文字的倾向。
  宏智正觉禅师在阐发默照禅的禅法时说:「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注释:《默照铭》,《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8,《大正藏》第48卷,100页上。〕这是说,默照禅是默照相即,摄心打坐,息虑内观,彻见本原。默照的过程是忘言,也就是无言的。又说:「妙存默处,功忘照中……默惟至言,照为普应。应不堕功,言不涉听。」〔注释:同上书,100页上、中。〕「默」是唯一的真正语言,这种默然之言是无声之言,与听无关,是根本无从听到的。道家讲「至游」,即不知所适漫无边际的外游。宏智正觉视默照禅如同至游,说:「道人至游,了无方所。何辨从来,何求止住。去来迹绝,言诠句灭。」〔注释:《至游庵铭》,《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8,《大正藏》第48卷,98页下。〕作为坐禅直觉观照的默照,犹如道人悠乎缥缈,了无踪迹,于坐禅直接观照时,神乎其中,灭尽言诠。宏智正觉还教人「不要作道理,咬言句,胡棒乱喝,尽是业识流转」〔注释:《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5,《大正藏》第48卷,60页中。〕「业识」是导致众生在迷惑的世界中流转的作用。意思是说,阐说道理,言说文句,乃至棒喝,都是业识的作用,是不利于解脱生死大事的。在宏智正觉看来,默然静坐,直觉观照是「言语道断」,排除语言作用的。但是宏智正觉也不是笼统地反对一切言说,他说:「在语也妙,说时常默,默时常说,便能超四空出三界。」〔注释:《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5,《大正藏》第48卷,60页中。〕「四空」,指法相空、无法空、自法空、他法空四种空义。「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为众生所居的世界。宏智正觉认为,语和默都要合乎禅宗的玄妙旨趣,若能如此,语默相即相入,也就能转凡成圣,超出凡夫流转世界,而获得解脱。
二、不立文字原则下的「不离文字」说
  禅宗的思想是不断发展、演变的,就禅与教关系的思想来说,大体上先是藉教悟宗,约在晚唐五代北宋则不立文字之风席卷禅林,盛极一时。自北宋中叶以来,不离文字,以语言活用、文字创作为实践形式的参禅活动又转而成为禅门的普遍现象。禅宗自创立以来,禅与教的关系问题一直是一个不断受到关注、不断展开讨论的热门话题,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两种主张、两种声音一直是相伴而存在的。禅宗语言观的长期演变和持久论辩,极大地推进了对语言本质认识的深化。
  这里,我们围绕禅宗不离文字的语言观,侧重论述两个问题:禅宗不离文字说的思想支撑点;禅宗在不离文字旨趣指导下的语言实践方式,即在语言实践方面是怎样不离文字,又不违背不立文字精神的。
  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的对立,实质上是对禅教关系看法的分歧。对禅教关系的看法,决定了禅师对语言文字的立场。支持不离文字说的重要理念有三:藉教悟宗、教禅一致和教禅一体。
(1)藉教悟宗。
  「教」,指以语言文字来表示的义理体系。「宗」,宗旨,禅宗指不可言诠的内在真性。藉教悟宗就是借着佛经的教义,以悟入禅宗的宗旨。如前所述,菩提达摩提出了两种悟入佛道的途径,即理入和行入。理入是在原理方面悟入,其方法是「藉教悟宗」,即借掌握佛教经典义理而悟入禅宗的旨趣,以体证众生生命中本来具足的真性。〔注释:详见《楞伽师资记》有关记载,《大正藏》第85卷,1285页上。〕菩提达摩虽然重视禅悟,但也肯定语言文字的功能,认为离开经教文字要悟入真性是不可能的。慧能继承了达摩的思想,认为佛法是为不同的根机的众生而设的,他说:
  一切经书,及诸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惠(慧)性故,故然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元不有,故知万法本因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在人中有愚有智。〔注释:《坛经》〔30〕。〕
  意思是说,人的根性有愚智之别,智慧高超的人,可以不假文字而顿悟成佛,而缺乏智慧的愚人则需要经过经典文字的学习、理解才能有所觉悟。五代末的延寿进一步强调说,一切众生,由凡入圣,必须学习和把握佛教义理:
  若因言悟道,藉教明宗,谛入圆诠,深探佛意,即多闻而成宝藏,积学以为智海。从凡入圣,皆因玄学之力;居危获安,尽资妙智之功。言为入道之阶梯,教是辩正之绳墨。〔注释:《万善同归集》卷中,《大正藏》第48卷,974页中、下。〕
  他强调语言文字是入道的必经阶梯,经教、经典是检验证悟的标尺,一切众生不分愚智,都要学习经典言教。由此看来,藉教悟宗说充分肯定了语言文字的重要作用,同时也强调学习言教探求佛意,是为了悟道明宗。
(2)教禅一致。
  禅门中的一些禅师认为,根据佛教经论而建立的宗派,与传承心法,教外别传的禅宗是对立的,即教宗与禅宗是对立的,但也有些禅师如宗密、延寿则强调教禅一致,认为两者是统一的。宗密说:「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1,《大正藏》第48卷,400页中。〕认为诸佛的言教与心意是互相吻合不相违背的,教(经)与禅是一致的。又说:「达摩受法竺,躬至中华,……欲令知月不在指,法是我心,故但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显宗破执,故有斯言,非离文字说解脱也。」〔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1,《大正藏》第48卷,400页中。〕认为菩提达摩的禅法只是引导禅修者破除对文字的执着,并不是要离开文字别求解脱。他还把当时的教归纳为三教,禅归纳为三宗,以三教对应三宗,把教与宗相应地统一起来。〔注释:详见《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中。〕延寿继承宗密的思想,进而把提倡顿悟的禅宗和宣扬圆修的《华严》结合起来,构成为自身佛教学说的基础。他还引用南阳慧忠国师的话:「禅宗法者,应依佛语一乘了义,契取本原心地,转相传授,与佛道同。」〔注释:《宗镜录》卷1,《大正藏》第48卷,418页下。〕强调要依据佛经义理契合、发明本原心性,从而与佛道相通。宗密强调经典所载的是佛语,延寿强调依据佛语发明心地是通向佛道的根本。宗密与延寿都是把经教置于重要的地位,表明了对语言文字功能的高度重视与充分肯定。可以说,在宗密、延寿看来,不立文字是以不离文字为前提的。由于延寿努力阐扬教禅一致的思想,不仅使禅宗的思想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而且也为其它宗派所接受。
(3)教禅一体。
  宋代以来,在教禅一致说的基础上,一些禅师还反对离开语言文字说禅的倾向,进一步提出教禅一体说,强调教禅本为一体,语言文字即是禅。北宋临济宗黄龙派禅僧慧洪(1071-1128)着有《石门文字禅》30卷和《临济宗旨》等,他评论当时禅宗的学风说:「禅宗学者,自元丰以来师法大坏,诸方以拔去文字为禅,以口耳受授为妙。」〔注释:慧洪(德洪觉范):《题隆道人僧宝传》,《石门文字禅》卷26,10页,《四部丛刊》据明万历丁酉年(1597年)径山兴盛万寿禅寺本影印,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元丰」,宋禅宗年号(1078-1085),慧洪抨击北宋后期以排除文字,离开文字为禅的做法是师法大坏,完全违背了禅宗的宗旨。他还就心与语言的关系提出了新解:「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浅深之候。」〔注释:《题让和尚传》,《石门文字禅》卷25,11页,四部丛刊影印本。〕认为心的微妙是难以言传,而又可以语言表现的。因为语言即是心的所缘,也是佛道的标帜。语言审慎周密则与心相契合,故学者也以所说语言作为禅师得道深浅的表征。慧洪区分「言传」与「言见」,进而强调心可言见,视言为心的表现,言与心契,则言与心一体,教与禅一体。此说推进了对语言与心灵的关系,以及语言表意功能的认识。
  明末佛教四大师之一真可,立志恢弘禅宗。他非常重视语言文字的作用,说:「凡佛弟子,不通文字般若,即不得观照般若;不通观照般若,必不能契会实相般若。」〔注释:《法语》,《紫柏老人集》卷1,2页。〕认为通晓文字般若,是获得观照般若,进而契会实相般若的前提、关键,也就是说,不通经教,不可能证悟。真可不赞成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说法,认为自龙树菩萨至圆明禅师都是「即文字语言而传心」〔注释:《礼石门圆明禅师文》,《紫柏老人集》卷14,27页,钱塘许灵虚重刊本,1910。〕,慧能是「即心而传文字语言」〔注释:《礼石门圆明禅师文》,《紫柏老人集》卷14,27页,钱塘许灵虚重刊本,1910。〕,传心与传文字语言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在真可看来,文字与禅的关系犹如波与水的关系:「文字,波也;禅,水也。如必欲离文字而求禅,渴不饮波,必欲拨波而觅水,即至昏昧,宁至此乎?」〔注释:《礼石门圆明禅师文》,《紫柏老人集》卷14,27页,钱塘许灵虚重刊本,1910。〕水波是起伏不平的水面,波就是水,水波一体。离开文字而求禅,等于离波而求水,可谓昏昧之极。真可以波喻文字,也就是认为文字是禅的呈现,文字就是禅。真可还在《石门文字禅?序》中说:「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施,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注释:《紫柏老人集》卷14,2页。〕春有百花开,百花在春开,春是花,花是春。禅如春,文字如花。春与花不二,禅与文字不二。所以德山宣鉴、临济义玄,棒喝齐施,未尝不是文字;清凉国师澄观、天台大师智顗,注疏撰论,也未尝不是禅。真可把禅与文字等同起来,不仅把文字的作用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也无限制地扩大了文字禅的范围。
  直至近代,欧阳竟无居士(1871-1943)也说:
  自禅宗入中国后,盲修之徒以为佛法本属直指本心,不立文字,见性即可成佛,何必拘拘名言?殊不知禅家绝高境界,系在利根上智道理凑泊之时,其于无量劫前,文字般若熏种极久;即见道以后,亦不废诸佛语言,见诸载籍,非可臆说。而盲者不知,徒拾禅家一二公案为口头禅,作野狐参,漫谓佛性不在文字之中,于是前圣典籍,先德至言,废而不用,而佛法真义浸以微矣!〔注释:《唯识抉择谈》黄夏年主编:《欧阳竟无集》,9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抨击不立文字,废除先言的参禅是盲修,是野狐禅。
  从藉教悟宗到教禅一致,再到教禅一体,使语言文字与心灵体验、佛经言说与禅宗证悟的关系的辩论得以深入展开,表明禅林中一部分禅师越来越强调语言文字的作用。这其间,藉教悟宗说是由不离文字再归结到不立文字,偏重于证悟,偏重于不立文字;教禅一致说是主张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并行不悖,相对而言比较侧重于经教,侧重于不离文字;教禅一体说则主张不离文字而得禅的心印,强调经教对禅的极端重要性,认为文字即是禅,或者说文字是禅的表现、形式。
  禅宗又是怎样在不立文字的宗旨指导下,实践不离文字,运用语言文字来参究禅理的呢?从禅宗的大量著作来看,禅宗大师们是充分发挥了自由自在地运用语言又不囿于其中的才能,创造出了机语、玄言、公案、偈颂、话头等互相重迭、交叉的语言类型、方式,构成了一座灿烂辉煌的语言殿堂,令人眼花缭乱的语言迷宫。可以说,禅宗把中国的艺术语言推向了一个新的顶峰,禅宗语言极大地丰富了中国艺术语言的宝库。
  (1)机语。
  禅家修持的根本旨趣是要直截了当地把握到成佛的根源——众生本来具有的本心。但只说本心又比较空洞、空泛,于是再从心思的外在表现即语言、行动等方面来讲,由此又形成了修持实践的种种新的形式,其中重要的有「机锋」、「机用」,相应地还讲「机境」。机锋是以含蓄的语言,试验对方是否理解。机用是善于掌握运用语言的原则与能灵活地运用语言。机境是语言表达的主题与境界。〔注释:参见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9讲《南北宗禅学的流行》,《吕澄佛学论着选集》(五),2807页。〕所谓「机语」,就是禅家机锋、机用、机境所表现出来的语言句式,是接引、启发学人开悟和讨论、交流禅法的语句。《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载:「被学人拈出个机权语路,向善知识口角头撺过,看尔识不识?」〔注释:《大正藏》第47卷,500页上。〕「机权语路」即机语。《五灯会元》卷20云,教忠弥光禅师「谒圆悟禅师于云居,次参黄檗祥、高庵悟,机语皆契」〔注释:《五灯会元》卷20,下册,1328页。〕机语是禅家独立创造的语言艺术,独具特色的言说方式,是不离文字又不立文字的生动表现。
  禅家机语的常见形式是问答之间的语言紧张与怪谲、矛盾与冲突,表现为答非所问、答问背反、故作误答、循环回答,等等。例如,「问:『如何是佛?』师曰:『干屎橛』」〔注释:《云门文偃禅师》,《五灯会元》卷15,下册,929页。〕这是答问背反,回答的是反话,用秽语来比喻最高最神圣的佛祖,以截断问者的语路,返本归源,自求解脱。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注释:《南台勤禅师》,《五灯会元》卷15,969页。〕这种回答不仅是答非所问,而且本身也是荒谬绝顶的,是超出日常规范之外的话语,禅宗称此为「出格词」、「格外语」。出格词的运用,是把问题推向荒诞,以截断学人的情识测度,使之转向禅悟。再如,「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几时成佛?」师曰:『待虚空落地时。』曰:『虚空几时落地?』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注释:《赵州从谂禅师》,《五灯会元》卷4,下册,206页。〕这是一种绕来绕去兜圈子的循环回答,以此种方式破除学人对语言的执着和迷信,进而跃入言语道断的直觉体证真性的境界。
  (2)玄言。
  禅门的沩仰、临济诸宗认为禅学不是「义学」而是「玄学」。义学是指关于佛教教义的学问,玄学则是玄妙的体证之学。玄学的语言不是直截了当地表情达意的一般语言,而是含有玄意的玄妙语言。玄言也是机语,因禅师对此另多有论述,故分出论列。关于玄言,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是临济义玄的「三玄门」说。《庄子》把所用的语言分为卮言、重言、寓言三类,临济受此启发,也主张讲话要讲三句,如同三关,作为测试、教导、接引学人的方式。他说:「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上。〕临济关于三玄门和三要的具体解说,史无记载。大约的意思是,话要讲活,要话中有话,言中有玄,含有玄意,言外有旨,蕴藏禅理,以让学人领会语句中的权实照用。后人对三玄三要的说法不一,一般来说,三玄指「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注释:《碧岩录》〔15〕,《大正藏》第48卷,155页下。〕「体」,体证,「体中玄」,体证中显现的玄奥。「句中玄」,言说中显现的玄意。「玄中玄」,真理自身显现的玄妙。所谓三要,据汾阳善昭说是:「言中无作造」、「千圣入玄奥」、「四句百非外,尽踏寒山道」〔注释:《人天眼目》卷1,《大正藏》第48卷,302页上。〕意思是说,第一要为言说没有分别造作,第二要为千圣直入玄奥,第三要为言语道断。总之,玄言是要求言中有玄意,在不离文字中贯彻不立文字的玄旨,以利于教化,也利于证悟。
  (3)公案。
  禅门自延寿大力阐扬教禅一致思想以来,日益重视教的作用,但是真正作为典据的,不是一般的佛教经论,而主要是古来有德高僧的言说、动作等的记录,以记录中的一些问题作为禅修的指示,参究的对象。这些问题犹如存放经年的档案,称之为「公案」。大力倡导参究公案的汾阳善昭说:「夫参玄大士,与义学不同,顿开一性之门,直出万机之路。……心明则言垂展示,智达则语必投机。了万法于一言,截众流于四海。」〔注释:《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下,《大正藏》第47卷,619页中。〕认为参禅是语必投合机缘,能于一言中直截了当地了悟万法。也就是通过参究公案语录以把握佛理,体悟本心。禅门有「一千七百条葛藤」之说,即公案的总数为一千七百则,实际上常用的是五百则左右。参究公案始自晚唐五代,至宋代,公案禅成为了禅门禅法的主流,禅师的语言文字也都围绕着公案这一主轴而开展。
  公案禅的流行,进一步地推动了禅宗语言观的实践转向,并形成了如下一些特点:第一,重新回到用语言说禅,即由不能说,回到绕路说禅。参究公案,需要在语言文字上作更进一步的解说,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能一语点破语言文字中的真意,这就要求用迂回曲折的方法,在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上下工夫,使语言文字带有玄味,即用含蓄隐晦的语言来绕路说禅。这一方面表现了禅家坚持不立文字的初衷,一方面也是直接地肯定了语言是通向禅意和禅理的桥梁,从而也间接地肯定语言含有意义和真理的功能。第二,由尊崇佛教经论的权威,转向突出中国禅宗祖师语录的价值。从语录中衍化出的公案被禅门视为权威的法范,印证的符信,究竟的指点,其意义远远在印度佛教经论之上。这是中国佛教史、中国语言学史上高扬民族主体性和语言本土化的突出事例。第三,公案语言内容方面的突出特点是「机缘」语言所占比重最大。也就是公案内容多是乘机说法或应机接物的内容,其语言生动地体现了公案的禅的具体情境,展现了师徒或宾主之间多姿多彩的问答,表现了参禅方法与经验的具体情景。例如,《碧岩录》第9则:「举僧问赵州:『如何是赵州?』州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注释:《大正藏》第48卷,149页上。〕赵州是多意的指称,而僧是问赵州从谂的境界,赵州从谂则答以东、西、南、北四门,答非所问。据说这是暗示赵州境地是由发心、修行、菩提、涅槃四门而至的机语。问答既平常又反常,具体又隐晦,既富启发性又颇费揣摩。这与正面表述为主的其它佛教经典文字的内容是很不相同的。第四,公案语言形式方面的突出特点是口语化,通俗化。大部分公案的语言是用唐宋时代的方言记录下来的,其中有大量的口语、白话、俗话、谚语等,通俗浅显,又多采用反逻辑的言说方式,隐晦含蓄,从而与佛教的经论文字、义学的逻辑语言、印度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公案语言还增添了日常生活用语,淡化了语言的说教色彩。这是中古汉语特征的表现,也是本土平民特色的表现。
  参究公案必然要阐释公案,随着参究公案的盛行,阐释公案日益向两个方向发展,这就是偈颂和话头。
  (4)偈颂。
  随着公案禅的流行,一些禅师越来越讲究陈述公案禅的文字技巧,重视文辞、文采,追求文字的优美、华丽、于是采用偈颂即诗歌的体裁,曲折地解说公案的涵义。「从纯形式的角度看,禅宗的偈颂在格式、声律、辞藻、对偶、意象等方面都与诗歌完全一样,有古体,也有近体,有五言古诗,七言歌行,也有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因此常被人们称为『诗偈』或『歌颂』。」〔注释:周裕锴:《禅宗语言》,95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临济、云门、曹洞诸宗一些有文化的禅师纷纷采用偈颂这种形式来解说公案。偈颂体裁是禅宗文字禅形成的主要标志。《汾阳无德禅师语录》、《碧岩录》、《空谷集》、《从容(庵)录》、《无门关》等一系列陈述公案的著作,构成为文字禅的主流。
  禅家采用偈颂体裁,并非偶然。从语言观角度来看,与具有概念化、逻辑性、说教式等特点的经论文字不同,偈颂则主要是由非逻辑的意象语言组成,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与模糊性,鲜明的暗示性与体悟性,以及优美的韵律感,这不仅体现了中土的文化色彩,也有利于据此坚持「不立文字」的原则,还适应文人的爱好从而使禅法易于传播。〔注释:参见上书,95~96页。〕
  偈颂体裁的流行,进一步使禅风发生重大变化。禅师通过偈颂来表现自身的觉悟与境界,把生命体悟哲学与诗歌语言融合起来,这不仅引发了禅宗语言实践方式的深刻变化,也使禅风发生了重大变化,并分别为禅哲学和禅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
  (5)话头。
  如前所述,临济宗人大慧宗杲不满文字禅,他转而采用不同的方式来运用公案,即选取公案古则中的某些无意味语作为参究的对象,这称为「看话头」或「看话禅」。从语言观和语言实践形式来看「看话头」,其思想要点是:第一,认为公案文字并不直接反映古德的真面貌,若把公案文字直接当作具有意义的「有意语」,必然会堕入名相分别、情识知解的泥潭,是无法达到证悟目的的。第二,强调「话头」只是一种语言形式,一种启悟工具。在大慧宗杲来看,语言只是感性形式,并无表意指义的功能,参话头并非是参究其内容,「此事决定不在言语上」〔注释:《普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13,《大正藏》第47卷,863页中。〕,「此事决定离言说相,离心缘相,离文字相」〔注释:《答吕舍人》,《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8,《大正藏》第47卷,931页下。〕要超越语言文字,扫除分别知见,摧破知觉情识,专心以公案语句为题目,时时提撕,不得放下,以至大发疑情,不断追寻心性本原,以求彻悟本性,获得解脱。第三,与上相联系,还强调「话头」只是无解之语,是「活句」。凡是有解可参之语言,可从字面上理解其意义的句子,是「死句」。主张但参活句,莫参死句。第四,受《老子》「有生于无」思想的影响,一些禅师也重视以「无」字为话头来参究,还参究「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等,表明看话禅与《老子》在思想与语言上的联系与相通。第五,「看话」的过程是一个非理性的直觉体悟过程,也是一个解构语言的过程,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主义与语言解构主义的特征。
  总之,禅家是通过制造语言的紧张、矛盾、冲突,开掘语言的多重涵义,迂回言说,以语句为参究题目,以及以诗歌形式表现禅意,从而充分展示了语言艺术天才。禅家运用语言,「不离文字」,是以「不立文字」为原则的,但是以偈颂说禅则带有偏重文字的色彩,由此也表现出禅门「不离文字」参究实践的不同走向。禅宗创造与运用禅语言,一方面充分而深刻地暴露了直觉体悟与语言文字的矛盾和关联,为探讨和总结直觉和语言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数据;一方面又有力而全面地推动了中国语言的艺术化,尤其是为以禅语为诗、以俗语为诗,以及以禅喻诗,更是提供了大量的文学语言资源,从而对中国文学史、思想文化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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