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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菩提
 
[林清玄·菩提系列全集] [点击:7201]   [手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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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菩提

  报岁兰

  花市排出了一长排的报岁兰,一小部分正在盛开,大部分是结着花苞,等待年风一吹,同时开放。

  报岁兰有一种极特别的香气,那香轻轻细细的,但能在空气中流荡很久,所以在乡下有一个比较土的名字“香水兰”,因为它总是在过年的时候开,又叫做“年兰”,在乡下,“年兰”和“年柑”一样,是家家都有的。

  童年时代,每到过年,我们祖宅的大厅里,总会摆几盆报岁兰和水仙,浅黄浅红的报岁兰和鲜嫩鲜白的水仙,一旦贴上红色对联,就成为一个色彩丰富的年景了。

  乡下四合院,正厅就是祖厅,日日都要焚烧香烛,檀香的气息和报岁兰、水仙的香味混合着,就成为一种格外馨香的味道,让人沉醉。我如今想起祖厅,仿佛马上就闻到那个味道,鲜新如昔。

  我们家的报岁兰和水仙花都是父亲亲手培植的,父亲虽是乡下平凡的农夫,但他对种植作物似乎有特殊的天生才能,只要是他想种的作物很少长不成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家的农田经营非常多元化,他种了稻子、甘蔗、香蕉、竹子、槟榔、椰子、莲雾、橘子、柠檬、番薯,乃至于青菜。中年以后,他还开辟了一个占地达四百甲的林场,对于作物的习性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种花可以赚钱,在我们家的后院开建了一个广大的花园,努力地培育两种花,一种是兰花,一种是玫瑰花。那时父亲对花卉的热爱到了着迷的程度,经常看花卉的书籍到深夜,自己研究花的配种,有一年他种出了一种“黑色玫瑰”,兴奋非常,那玫瑰虽不是纯黑色,但它如深紫色的绒布,接近于黑的程度。

  对于兰花,他的心得更多。我们家种兰花的竹架占地两百多坪,一盆盆兰花吊在竹架上,父亲每天下田前和下田以后都待在他的兰花园里。田地收成后的余暇,他就带着一把小铲子独自到深山去,找寻那些野生的兰花,偶有收获,总是欢喜若狂。

  在爱花种花方面,我们兄弟都深受父亲的影响,是由于幼年开始就常随父亲在花园中整理花圃的缘故。但是在记忆里,父亲从未因种花而得到什么利润,倒是把兰花的幼根时常送给朋友,或者用野生兰花和朋友交换品种,我们家的报岁兰就是朋友和他交换得来的。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兰花有三种,一是报岁兰、一是素心兰、一是羊角兰。他种了不少名贵的花,为何独爱这三种兰花呢?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有很多兰花很鲜艳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气;有一些兰花是因为少而名贵,其实没有什么特色;像报岁、素心、羊角虽然颜色单纯,算是普通的兰花,可是它朴素,带一点喜气,是兰花里面最亲切的。”

  父亲的意思仿佛说:朴素、喜乐、亲切是人生里最可贵的特质。这些特质也是他在人生里经常表现出来的特色。

  我对报岁兰的喜爱就是那时种下的。

  父亲种花的动机原是为增加收入,后来却成为他最重要的消遣。父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喝茶、种花、养狗,这三种嗜好一直维持到晚年,他住院的前几天还是照常去公园喝老人茶,到花圃去巡视。

  中学的时候,我们家搬到新家,新家是在热闹的街上,既没有前庭,也没有后院,父亲却在四楼顶楼搭了竹架,继续种花。我最记得搬家的那几天,父亲不让工人动他的花,他亲自把花放在两轮板车上,一趟一趟拉到新家,因为他担心工人一个不小心,会把他钟爱的花折坏了。

  搬家以后,父亲的生活步调并没有改变,他还是每天骑他的老爷脚踏车到田里去,每天晨昏则在屋顶平台上整理他的花圃,虽然阳台缺少地气,父亲的花卉还是种得非常的美,尤其是报岁兰,一年一年的开。

  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时间,差不多是学校里放寒假的时候,我从小就在外求学,只是寒暑假才有时间回乡陪伴父亲,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早晚都要陪父亲整理花园,有时父子忙了半天也没有说什么话,父亲会突然冒出一句:“唉!报岁兰又要开了,时间真是快呀!”父亲是生性乐观的人,他极少在谈话里用感叹号,所以我每听到这里就感慨极深,好像触动了时间的某一个枢纽,使人对成长感到一种警觉。

  报岁兰真是准时的一种花,好像不过年它就不开,而它一开就是一年已经过去了,新年过不久,报岁兰又在时间中凋落,这样的花,它的生命好像只有一个特定的任务,就是告诉你:“年到了,时间真是快呀!”从人的一生中,无常还不是那么迫人的,可是像报岁兰,一年的开放就是一个鲜明的无常,虽然它带着朴素的颜色、喜乐的气息、亲切的花香同时来到,在过完新年的时候,还是掩不住它的惆怅,就像父亲,他的音容笑貌时时从我的心里映现出来,我在远地想起他的时候,这种映现一如他生前的样子,可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知道,我忆念的父亲容颜虽然相同,其实忆念的本身已经不同了,就如同老的报岁兰凋谢,新的开起,样子、香味、颜色没什么不同,其实中间已经过了整整的一年。

  偶尔路过花市,看到报岁兰,想到父亲种植的报岁兰,今年那些兰花一样的开,还是要摆在贴了红色春联的祖厅。惟一不同的是祖厅的神案上多了父亲的牌位,墙上多了父亲的遗照,我们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这样想时,报岁兰的颜色与香味中带着一种悲切的气息:唉!报岁兰又开了,时间真是快呀!

  一月

  大寒

  冷也冷到顶点了。

  高也高到极限了。

  日光下的寒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的冰冷仿佛来自故乡遥远的北国,带着一些相思,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辨认的骆驼的铃声。

  再给我一点绿色吧,阳光对山说。

  再给我一点温暖吧,山对太阳说。

  再给我一朵云,再给我一把相思吧,空气对山岚说。

  我们互相依偎取暖,究竟,冷也冷到顶点,高也高到极限了。

  二月

  立春

  春气始至,下弦月是十一日的七时一分。

  “如果月光开始温柔照耀的时候,请告诉我。”地底的青虫对着荷叶上的绿蛙说。

  “我忙得很呢!我还要告诉茄子、白芋、西瓜、蕹菜、肉豆、幸菜,它们发芽的时间到了。”蛙说。_

  “那么谁来告诉我春天到来了呢?_”青虫说。

  “你可以静听远方的雷声,或是仕女们踏青的步声呀!”蛙说。,

  青虫遂伏耳静听,先听见的竟是抽芽的青草血液流动的声音。

  三月

  惊蛰

  “雷鸣动,蛰虫皆震起而出,故名惊蛰。”

  我们可以等待春天的第一声雷,到草原去,那以为是地震的蛰虫都沙沙地奔跑,

  互相走告:雷在春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打到地底来了。蚱蜢都笑起来,其实年年雷都震动地底,

  只是蛰虫生命短暂,不知道去年的事吧!

  在童年遥远的记忆中,我们喜欢春天到草原去钓蛰虫,一株草伸入洞里,蛰虫就紧紧咬住,有如咬住春天。

  童年老树下的回忆,在三月里想起来,特别有春阳一般的温馨。

  四月

  清明

  “时万物洁显而清明,时当气清景明,故名。”

  这一次让我们去看四月里温柔的草原与和煦的白云吧!

  因为如果错过了四月的草之绿与云之白,今年就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以领略了。

  但是,别忘了出发前让心轻轻的沉静下来,用一种清明的心情去观照天空与花树的对话。

  我走出去,感觉被和风包围,我对着一朵含苞的小黄花说:“亲爱的,四月的时候不要睡着了。”

  五月

  小满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对于天上的雨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我们总是默默地接受了。

  站在屋檐下避雨,我想着:为什么初夏的雨总没来由地下着,这时,竟有一些些美丽的心情,好像心里也被雨湿润了,痴痴地想起,某一年,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突然的初夏之雨,与一个心爱的人奔过落雨的大街。_

  冲进屋檐下的骑楼,抬头正与一个厢壁的石雕相遇,那石雕今日仍在,一起走过雨路的人,却远了。

  五月的雨,总也是突然就停了。

  阳光笑着,从天上跌落下来。

  六月

  芒种

  “时可种有芒之谷,过此即失效,故日芒种。”

  坐火车飞过田野,偶尔会见到农夫正在田中插秧,点点的嫩绿在风中显得特别温柔,甚至让人忘记了那每一株都有一串汗水。

  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粱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

  六月的明亮里,我们能感受到四处流动的光芒。

  芒种,是深深把光芒植根,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就仿佛把光芒种植。

  七月

  小署

  院里的玫瑰花,从去年落了以后就没有再开。

  叶子倒仍然十分青翠,枝干也非常刚强,只是在落雨的黄昏,窗子结满雾气,从雾里看出,就见到了去年那个孤寂的自己。

  这一次从海岸回来,意外地看到玫瑰花结成的苞,惊喜地感觉自己又寻回年轻时那温婉的心情,这小小的花,小小的暑气,使我感觉到真实的自我。

  泡一杯碧萝春,看玫瑰花在暑气里挣扎开放,突然听见在遥远海边带回来的涛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我心灵的岬角。

  八月

  立秋

  “秋训:禾谷熟也。”

  梦里醒来的时候,推窗,发现天上还洒着月光。

  仿佛才刚刚睡去,怎么忽然就从梦里醒来呢?

  刚刚确实是作了梦的,我努力回想梦境,所有的情节竟然都隐没了,只剩下一个古老的、优雅的、安静的回廊,回廊里有轻浅的步声,好像一声一声地从我的心头踩过。

  让我再继续这个梦吧!躺下时我这样许着愿。

  我果然又走进那个回廊,步声是我自己的,千回百转才走到出口,原来出口的地方满天红叶,阳光落了一地。

  原来是秋天了,我在回廊里轻轻叹口气。

  九月

  白露

  “阴气渐重,凝而为露,故名白露。”

  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

  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

  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十月

  霜降

  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

  ,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的晚霞,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

  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剌过。

  十一月

  立冬

  “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

  如果要认识青春,就要先认识青春有终结的时候。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

  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春天的乌龙吧!

  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

  冬天是多久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

  十二月

  冬至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

  情感是我们心的眼睛。

  智慧是其中一只,慈悲是另一只。

  当我们过度钟情的时候,一只眼瞎了,因为钟情使我们痴。

  当我们生起怀恨的时候,另一只眼瞎了,因为怀恨使我们嗔。

  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

  在我们从爱欲中得到菩提,有更广大的爱时;在我们连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湖水。

  温莎公爵夫人过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宫博物院至善园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叹的巧合,温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纪最动人的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最动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后”在春天的艳阳中开放,而一朵伟大的“爱情之花”却在和煦的微风中凋谢了。

  我们赶着到外双溪去看牡丹,在人潮中的牡丹显得多么脆弱呀!因为人群中蒸腾的浊气竟使它们提前凋谢了,保护牡丹的冰块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热气。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冲到牡丹面前,许多人都会发出一声叹息:终于看到了一直向往着的牡丹花!接下来则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菊一样,不过如此,真是一见不如百闻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兴起一些感慨,我们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时候禁不起真实的面对,这种面对碎裂了我们的美好与想像。

  我不是这一次才见到牡丹的,记得两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约我到东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点令我在劳顿的旅途中也为之失眠,心里一直梦想着从唐朝以来一再点燃诗人艺术家美感经验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对牡丹不是那么陌生的,我曾在无数的扇面、册页、巨作中见过画家最细腻翔实的描绘,也在无数的诗歌里看到那红艳凝香的侧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开放着的牡丹花,心潮也不免为之荡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我可以说是失望的,那种失望并不是因为牡丹不美,牡丹还是不愧为帝王之花、花中之后的称号,有非常之美,但是距离我们心灵所期待的美丽还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国人富贵与吉祥的象征,富贵与吉祥虽好,多少却带着俗气。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园的宁静池畔坐下,陷进了沉思: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牡丹出了问题?为什么人人说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还是牡丹,唐朝在长安是如此,现代在东京也仍然如此,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历史上我所喜爱的诗人、画家,透过他们的笔才使我在印象里为牡丹铸造了一幅过度美丽的图像,也因为我生长在台湾,无缘见识牡丹,把自己的乡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艳红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从来没有经过歌颂,我会怎样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将如我所种的菊花、玫瑰、水仙一样,只是美丽,还可以欣赏的一种花吧!

  我怀着落寞的心情离开了日本的花园,在参天的松树林间感到一种看花从未有过的寂寞。

  惟一使我深受震动的,是在花园的说明书里,我看到那最美的几种牡丹是中国的品种,是在唐宋以后陆续传到日本的。在春天的时候,日本到处都开着中国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国南方的汉人有一些终生未能与牡丹谋上一面。

  花园边零售的摊位上,有贩售牡丹种子的小贩,种子以小袋包装,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买一些种子回台湾播种,我挑了几品中国的种子回来,却没有一粒种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这一次在故宫到善园看牡丹花展,识得牡丹的朋友却告诉我说:“这些牡丹是日本种,从日本引进种植成功的。”

  “日本种不就是中国种吗?”我问。

  “最原始的品种当然还是中国种,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视牡丹,他们改良了品种,增加了花色,中国种比较起来就有一些逊色了。”

  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国的品种为好,我们倒以日本的品种为好了。那些无知的牡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品种,只要控制了气温与环境,它就欣悦地开放。对于中国的牡丹,这一段奇异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种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虽好,有种种不同的高贵的名字,也只是一种花而已。要说花,我们自己亲手所种植,长在普通红泥花盆里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虽无掀天声价,到底是我们自己的花。

  从至善园回来,我在阳台上浇花,看到自己种的一盆麒麟草,因为春光,在尾端开出一些淡红的小花,一点也不稀奇,摆在路上也不会引人驻足,但它是美,比我所看见的牡丹毫不逊色。因为在那么小的花里,有我们的心血,有我们的关怀,以及我们的爱。

  温莎公爵与夫人也是如此,一宗曾使全世界的恋人为之落泪动容的爱情,从我们年幼的时候,就飘荡在我们胸腔之中,然后我们立下了这样的志向:如果我右手有江山,左手有美人,我也要放下右手的江山来拥抱左手的美人。

  可是志向只是志向,我们不可能同时拥有江山与美人,要是有,可能也放不下,连一代枭雄拿破仑都办不到,他的境界只留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境界。

  一般人为爱情作小小的牺牲都难以办到,何况是舍弃江山去追求爱情呢?

  试想当年,风度翩翩的威尔斯王子,准备继承他父亲乔治五世的王位成为爱德华八世,加上他容貌出众,干练而有理想,是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受少女仰慕的王子,以他的风采与地位,要找一位最美丽、最杰出、最聪明的妻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应该拥有最好、最美的一朵牡丹,这也是全英国的期望。

  可是他喜欢的不是牡丹。

  他爱上了一个离过婚的有夫之妇――辛普森夫人。

  辛普森夫人本名华丽丝,当年三十四岁,是伦敦商人艾奈斯特的太太,既不年轻也不貌美,既不富裕又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身体也不健康,胃病时时发作。在一九三0年代英国人民的眼中,辛普森夫人简直一无是处,偏偏他们的国王爱上了这个女子。

  那种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如同我们有一园子盛开的牡丹,请朋友来观赏,朋友在园子里绕了半天却说:花园角落那一株紫色的酢浆草开得真是美。

  华丽丝就像那株紫色酢浆草,而且还不是初开的,已经是第三次开放。

  后来,爱德华八世如何为了华丽丝,不惜与首相闹翻,放弃江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也成为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纪里,一个真实动人的爱情典范。

  我并不想评述这段爱情,我有兴趣的是,人人都说牡丹好,如果我们觉得牡丹的美不如朱槿花,为什么不勇敢地说出来呢?或者说当我们面对爱情的试炼之时,是不是能打开一切条件的外貌,去触及真实本然的面目呢?是不是能把物质的一切放在一边,做心灵真正的面对呢?

  这个世界,许多的女人都拥有钻石、珠宝、貂皮大衣,但是真正觉得钻石、珠宝、貂皮大衣是美丽的女人极少,绝大部分是只知道它的价钱。

  我们在钻石的光芒中找到的美不一定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海边无意拾获的贝壳之美才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标价百万元的兰花上看到的美不一定是真实的美,我们在路边无意中看见的油菜花随风翻飞才是真实的美。

  爱与牡丹也是如此。

  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爱不一定是纯粹与真实的美,只有还原到大卫与华丽丝,才有了纯粹与真实之美。

  牡丹如果是放在花盆里用冰块冰着,供给众人瞥看一眼,不是真美;只有它还原到大地上,与众花同在,从土地生发,才是真美。

  我们不必欣赏爱德华与辛普森,我们只要珍惜自己拥有的小小的爱就够了,我们的爱虽平凡渺小,即使有人送我江山,也是不可更换的。爱之伟大无如我者,小小江山何足道哉!

  我们也不必欣羡牡丹,我们只要宝爱自己拥有的菊花、玫瑰、蔷薇、茉莉,乃至鸡冠花、鸡屎菊也就是了。在这个大地上,繁花锦绣无不是美,我对美的见识如此壮大,小小牡丹何足道哉!

  把帝王之花还给帝王。

  把花中之后还给皇后。

  我只把最真实、最纯朴、最能与我的美感或爱情相呼吸的留给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江山,我自己就是一个具足的宇宙。

  人在江湖

  土能浊河

  而不能浊海

  风能拨木

  而不能拨山

  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我,谈到内心里的许多挣扎,说有时候为了生意,不免要去应酬、喝酒,有时还要对别人设计、扯谎,其实自己的内心里向往着规规矩矩的做生意,过单纯的生活,但这样的希望是很不可得的。

  他的结论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呀是!”

  朋友走了以后,我想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不只是做生意的人,也

  是一般人去做那些不随已意的事时,最常用的借口,江湖,真的那么可怕吗?什么是江湖呢?

  “江湖”的用语,最早是出自庄子大宗师里“不如相望于江湖”,指的是三江(荆江、松江、浙江)五湖(洞庭湖、太湖、鄱阳湖、青草湖、丹阳湖),后来成为佛教里的常用语,把云游四海的云水僧人称为“江湖人”。

  那是因为在唐朝的时候,江西有马祖道一禅师,湖南有石头希迁禅师,两位禅师的德声享誉四方,同时大树法幢,当时天下各地的神僧,如果不是到江西去参马祖,就是到湖南去参石头,由于古代的交通不便,光是走到江西、湖南就要一年半载,他们沿路挂单参访,称为“走江湖”。走在江湖上的行者别称为“江湖人”、“江湖僧”、“江湖众”。

  江湖还有别的意思,像禅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刹之外,居于江畔湖边自己参究的,也称为“江湖人”。

  或者,一般隐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汉书之“甚得江湖间民心”,范仲淹岳阳楼记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因此,在早期,“江湖”是很好的字眼,它象征着一种自由追求真理的态度;“江湖人”也是很好的字眼,是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中国民间,“江湖”成为一般通俗的称呼,浪迹于四方谋生活的人,称为“走江湖”或“跑江湖”;阅历丰富的人称为“老江湖”,而以术敛财的人叫“江湖郎中”。这些都还是好的,江湖只是名词而已,到了现在,“江湖”成为“染缸”的同义词,政客在国会打架、骂三字经,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商人出卖灵魂,重利轻义,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黑社会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你们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湖呢?

  人处世间,江湖风险,似乎不不可避免的,但是在同一个江湖里,有人自清自爱,有人随浊随堕,完全是看个人的选择,“身不由已”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想起《韩非子》里说:“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如果心里有清白的向往,而还继续混浊,当然会有矛盾、冲突与挣扎了。

  在我们幼年时代,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在庭前摆水缸,接雨水备用,接来的水要先放一两天澄清,等泥尘沉淀才可使用。有时候孩子顽皮,以手去搅水缸,只要两三下,水就不能用了,要再澄清两天才可用。

  因此,我们很少的时候就知道绝对不要去搅水缸,因为“要使水澄清很难,要一两天;要使水混浊很容易,只要搅一两下。”

  身在江湖的人也是一样的,古代的禅师主了发觉内在的澄明的泉源,不惜在江边湖畔,苦苦寻索,是看清了“江湖寥落,尔将安归?”的困局;现代的人则随着欲望之江陷溺于迷茫之湖,向外永无休止的需索,然后用“身不由已”来做借口。

  即使我们真是身在江湖,也要了解江湖真实的意涵,“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江湖实不可畏,怕的是自己一直把手放在水缸里翻搅。

  如果马祖与石头还在,我也真想去走江湖,但是如今最好是安住于自己的心,来让那心水澄清,以便那一天,可以拿来饮用呀!

  为了爱

  失恋是必要的

  为了光明

  黑暗是必要的

  这些年来,我时常思考到爱与恨的问题,因此收到你的来信感到特别心惊,你说到连续谈了三场恋爱,被三个不同的男人抛弃,感受到每一次谈恋爱的感觉愈来愈淡薄,每一次被抛弃则愈来愈恨。

  第一次失恋,你的感受是:真恨!真想报复他!

  第二次,你更进一步谈到:我一定要想办法报复!

  第三次的时候,你的心喷出这样的火焰:我要杀死他!

  读了你的信,使我在夜暗的庭院中再三徘徊,抬头看着远天的星星,月光如洗,呀!这世界原是这样的美好,为什么人的心中要充满恨意呢?由于怀恨,我们的心眼昏眠,就看不见世间一切的好,自然也看不到自己在这里面的角色了。

  我们时常谈到爱恨,但很少人去深思爱恨的问题,我现在用佛经的观点来看看爱恨,在南传的法句经里,把爱分成四个转变,也就是四个层次:

  亲爱――对他人的友情。

  欲乐――对某一特定对象的爱情。

  爱欲――建立于性关系的情爱。

  渴爱――因过分执著以至于痴病的爱情。

  这四个层次逐渐加深,也就逐渐产生了苦恼,因此经上说了一首偈: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苦恼生出恐惧,恐惧生出悲哀,悲哀再转为嗔恨,其实如果往前追溯,爱与恨是同一根源,好像手心与手背一样,所以佛陀说:“爱可生爱,亦可生憎;僧能生僧,亦能生爱。”

  什么是恨呢?经典里把忿恨连在一起,说它们是五种障道的力量,也是十种小随烦恼的两种:忿,恨之意,对有情、非情产生愤怒之心。恨,于忿所缘之事,数数寻思,结怨不舍。五种障道之力是欺、怠、嗔、恨、怨,欺能障信,怠能障进,嗔能障念,恨能障定,怨能障慧。

  那么,像忿、恨、恼、嫉、害则是以嗔为体,嗔与贪、痴合称为“三毒”,贪与痴加起来产生嗔,所以嗔是心的最大障碍,在《大智度论》里说:“嗔恚其咎最深,三毒之中,无重此者;九十八使中,此为最坚;诸心病中,第一难治。”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爱欲与嗔恨的本质是相通的,我们可以来思考一些有趣的问题,一是爱虽然会转为恨,却不一定会转为恨,也可以说,失恋会使一些人意志消沉、忿恨难平,却也能使另外一些人更懂得去爱,开发更广大的胸怀,不幸的,你是属于前者。二是爱恨虽能束缚我们,它只是心的感受,犹如波浪之于大海,其中并没有实体,是缘起缘灭罢了,可叹的是,大部分人不能随缘,反而缘起即住,爱的时候陷溺在爱里,恨的时候沉沦于恨中。

  一般人在爱恨的时候很少有检验的精神,很少反观这情绪的变化,因此就难以革新与创发。久而久之,爱恨逐成为一种模式。

  “由爱生恨”是最固定的模式,我们从小就被教育了这种模式,我们在电视、小说、电影里学习到这种模式,在亲戚朋友身上感染这种模式,反映到真实生活里,我们在爱情失败时,随之而起的便是恨,没有一个例外,我把这种叫做“模式反应”,那有点像蚊子从我们眼前飞过,它不一定会伤害我们,但我们会下意识地举手去扑杀它一样。

  如果不是“模式反应”,为什么千百万人失去爱的时候都反射出恨呢?那是不是人性的真实呢?我有一个朋友说过,欧洲人与美国人失恋,所带来的恨意就比中国人或日本人淡薄得多,大部分西方人在失恋中、离婚之后都能与从前的伴侣做朋友,那是他们的模式反应没有像我们一样。

  为什么我要和大部分人一样,失恋就憎恨呢?可不可以做一个卓然的人,失恋也不恨呢?

  失恋的恨,那是由于两个原因,一是认为失恋是坏事,二是我们沉沦于过去的觉受。

  我曾经在笔记上写了两句话:“为了爱,失恋是必要的;为了光明,黑暗是必要的。”

  那就好像,如果我们不饥饿,就无法真正享受食物;如果我们不生病,就不知道健康的可贵;如果我们不年老,青春对我们就没有意义;如果我们要种莲花,没有烂泥巴是不行的……

  失恋不是坏事,春天过了就是夏天,秋天过了就是冬天,这是必然的过程,我们热爱春秋,但并不能阻挡火热与寒冷的来临,我们热爱莲花、玫瑰、金盏花、紫丁香,但我们不能使它不凋零。

  我们不喜欢凋零,然而,凋零是一种必然。

  过去不能让它过去,未来不愿等待未来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其实,再怎么好的恋爱,每天都是不同的,我们甚至无法维持对一个人的爱,从早上到晚上都保有同一品质。也就是说,再好的爱都会失去,会成为过去式。

  我们之所以为失恋烦恼,是因为我们不愿面对此刻、融入此刻,老是沉湎于过去。可叹的是沉湎于过去的人会失去生的乐趣、失去发现的乐趣、失去创造的可能、失去爱的能力。如果我们愿意走出来,就会发现就在此刻、就在门外,就有许多值得爱的人、许多值得爱的事物。

  当然,不只是许多人值得爱,也有许多人等着爱我,只是我关在过去的枷锁里,他们没有机会来爱我吧!我要得到更好、更珍贵的、更真实的爱,首先是使我的心得到自由。

  看你满腹烦恼、满脸忿恨、满脑子报复之思,就是有这世界上最好的对象,也会被你错过了呀!

  让我们一起来做一些创造性的工作,每天清晨起来中,把昨天的爱恨全部放下,从零出发,对着镜子好好展现一个最美的笑吧!然后梳妆打扫(从心里的庄严开始),把自己最好的、最有魅力的那一面提起来,挺胸抬头走出门外,那才是今天的你、此刻的你,既然你认为自己是善良而美丽的,为什么不把善良和美丽表现出来呢?

  如果是我,使我动心的异性,是那些有生机、有活力,能微笑走在风里的人,而不是怀忧丧志,满腹忿恨的人呀!

  我说的这些都不是空话,而是我自己的体验,是我的开发与创造,说来你也许难以相信,我很感激那些从前抛弃过我的人,如果没有她们,就不会造就今天的我呀!

  那些没有经过监狱的悲惨的人,不会懂得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值得欢喜与感恩,你现在知道心灵监狱的悲惨,一旦你走了出来,就可以知道生命确是值得欢舞和庆祝的。

  不是哭了,不要恨了,当你停止哭泣与怀恨的那一刻,我在你的脸上看到春天的光辉,那时,你是多么美,像一朵金盏花在清晨的阳光下温柔地开放。

  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真的看见了你转化恨意之后,脸上流转的光辉。

  我喜欢竖琴和法国号的音乐,说来奇特,是先爱上它的样子。

  二十几年前的乡下没有什么音乐环境,乡下人知道的音乐大概不离歌仔戏、南北管,或者是一些国台语的老歌,最前进的人也只知道钢琴和小提琴。

  我也蛮喜欢钢琴和小提琴音乐,却不喜欢演奏时的样子。拉小提琴的人总是歪着脖子,感觉上不是很轻松自由;弹钢琴的人则是面前一具粗大笨重的大木箱,线条与造型不是很有美感的。

  读小学的时候,去看了一场电影,看到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女弹竖琴,琴旁置满了纯白的马蹄兰,那个画面令我为之着迷,那时候也没有听清楚竖琴的声音,但仿佛觉得“演奏音乐就应该像那个样子”,轻柔、舒坦,有一种灵性之美。以后,每看到有竖琴的唱片,就存钱买一张来听,才发现竖琴的声音单纯素朴,好像春天时开放的野百合花,颜色、形状高雅,香气轻淡芬芳。

  后来又发现,凡是演奏竖琴的少女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美,以及不凡,给人一种“人琴合一”的觉受。

  喜欢法国号则是一个特别的机缘。我读初一时,有一个堂哥是高中的乐队,是吹奏小喇叭的。他每天在阳台上练习,常吹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露。当他吹小喇叭时、家里的人总是落荒而逃,只有我每天做忠实的听众,看一个乡下青年借小喇叭吹出他的叛逆心声。

  有一天,堂哥不知从何处买来一把法国号,那卷曲的圆形有一点像园子里的蜗牛。堂哥把法国号倒盖在桌上,每天拿出来一再擦拭,感觉就像是虔诚地供养着某种圣物。他拿起法国号时,眼中充溢的光芒与神采,至今回想起来都令我动容。

  堂哥仍然在阳台上吹奏小喇叭,吹完了,他就练习法国号。法国号的声音比小喇叭温柔多了,有着一种和平浪漫的气质,像是草原中呼呼抚过的风声,或是山谷中突然升起的一朵白云,真是美极了。

  我听的法国号唱片都是堂哥买的,有时在静夜里,我们一起听法国号,心情都会为之迷荡,然后相对地谈论着日后要一起到台北去闯一番天下,赚到钱则买很多很多最好的唱片来听。

  堂哥后来并没有到台北来,留在乡下做消防队员。有一次回到乡下,他的法国号还在,但他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吹过了。”我看那支仍擦得晶亮,被保存完好的法国号挂在壁上,知道堂哥的梦想已经被现实生活所深埋了。

  竖琴,可以说充满了女性的妩媚;法国号,则象征了男人的温柔。都是我心中最美丽的乐器,而由乐器的形状竟爱上了那特别的音乐,想起来,人生的因缘真是不可思议,形状与本质之间也有着超越思维的关联呀!

  对于音乐我向来都有着一种神秘的、关于创造力的向往,几乎是可以全盘接受的,像意大利的歌剧、希腊的四弦琴、印度的西塔琴、中国的南胡、欧洲的排箫、乃至乡下的唱大戏、非洲的鼓乐都有令人动容之处。摇滚乐、流行歌、乡村歌谣、黑人灵歌也是这样的。

  但是说来说去,最喜欢的还是竖琴与法国号,每次在生命的欢喜与悲情中,在悲欣交集之际,听起来,就感觉到应该珍惜人生,因为在生活中我们可以整个感觉、整个心情都融入音乐,实在是一种幸福,而那样幸福的时刻并不太多呀!

  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一直很喜欢读台湾的农民历。虽然农民历的印刷向来十分粗糙,但我只要看到那黄色的封面,心中就会流过一股温暖的感觉。

  从有记忆开始,老家祖厅的墙上就挂着一本农民历。由于经常使用的关系,它的书页都已翘起,还沾着一些手渍与油污。在农民历上方的墙是曾祖父曾祖母的画像以及祖父母的遗照,对面则贴着家族成员的重要相片,还有小孩子在学校得到的奖状,密密麻麻的。正中央的供桌则供奉着观音菩萨、妈祖娘娘和祖宗牌位。

  我常觉得农民历和那些摆在祖厅的事物都有密切关系,它的重要性也可以等量齐观,是农人重要传统的一部分,否则怎么会摆在祖厅那么重要的位置呢?

  旧时的农民看农民历有着不可轻忽的实用价值。就以五月来说吧,五月的节气叫做“小满”,日出是在清晨五点七分,日落是在十八点三十四分,这时候“太阳过黄经六十度,春天种的稻谷行将结实”。如果是台北的农民,是种植胡瓜、茄子、菜豆、甘薯、大葱的好时间;南部的农民,则可以种植小萝卜蕹菜、越瓜、大豆、小白菜。若是住在安平的渔民,出海可捕到虱目鱼苗;在东港,则可以捕到龙虾和沙鱼。

  这些看来简单的记述,实际上是不简单的。它是经过千百年无数农民实验的结果,它的真实性也不容轻易怀疑。像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民,他们种作的时机全是参考农民历,绝不擅做主张。光复以后,常有农会的人到家里游说,有的希望农民种新作物,有的要改变耕作方法。我记得父亲常回答说:“要翻过历书才算。”

  农民历当然不只记载种作的事,它还有“每日主事”,记载当天最重要的事,例如“上弦四时十八分”或“蚯蚓出”、“华陀神医诞辰”等等。还有“每日宜忌”,记载了大自纳采、嫁娶、入宅、安葬、造船、开市,小至裁衣、求医、挂匾、会亲友、扫舍宇种种行事。

  从前的农民大小事都很细心谨慎,深怕犯冲,所以大小事情都会参阅黄历。另一个原因是敬畏天地,但要事事求教于风水仙又不可能,参看黄历是最便利的。

  我童年时就对农民历深信不疑,甚至有一些被现代人看做迷信的东西,我也觉得颇有道理,譬如农民历最后一页常有“鹅肉配蛤蜊会中毒”,需用“绿豆沙来解”的图形,或者某月某日生肖属蛇的会犯冲,不宜远游诸类的说法。

  长大一些以后,离家在外,我每年都会买一本农民历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有时深夜读之,便会惦念起父亲以及农田的情景

  ,慢慢体会出农民历除了实用的记述,也有非常美丽的东西。像二十四个节气,每一个节气的语言都是美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署、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简单看似无情的语言,却蕴含了天地造化生育、繁茂、成熟、凋零的至情。

  就以今年一九九0年来说,是岁在庚午。庚午在黄历的开卷诗是:

  午支是岁适逢庚,九穗难期在一茎;

  楚北河傍留履迹,荆阳陆上有船行。

  早禾既属车非满,晚稻还忧禀未盈;

  值此饥寒人在世,总宜安分勿伤情。

  意思是这虽不是一个很好的后,如果能安分不要伤害万物,还是可以安然度过。每年黄历的开卷诗都不一样,也没有一个绝对的好年或坏年能守情守分的人,必能稳步前进农民历以六十年为一甲子。每年对某些人固然不好,从大的角度看总有较好的时机。若以人的平均寿命六十岁来看,宇宙时空的轮替正好一圈,是真正的公平,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之意。体会到这一点,当我们遭逢不顺畅的年冬,可以真正的无怨。

  农民历记载事物看来平凡,却非常文学而宜于联想,像“雁北乡”、“雉始难”、“鱼上水”、“蚯蚓出”、“鸿雁来”、“征鸟厉疾”、“鹰化为鸠”、“蛰虫始振”是记载动物活动的情形;像“水泽坚腹”、“东风解冻”、“草木萌动”、“雷乃发声”、“始电”、“虹始见”、“大雨时行”、“水始冰”、“天地始肃”、“天气上腾地气下降”是记载大自然的变化;像“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禾乃登”、“菊有黄花”、“草木黄落”、“腐草化为萤”是记载植物的生长与变化。我常常想,要以如此简短精确的文字描述宇宙的情事,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见我们的祖

  先不但观察力敏锐,描述的敏感也是令人惊叹的。

  有时候,农民历也有一些养生的记载,像我手中的农民历就有一篇《食疗歌》,也是先民的经脸之谈。它说

  生梨食后化痰好.苹果消食营养高;

  木耳抗癌素中荤,黄瓜减肥有成效。

  紫茄祛风通脉络,莲藕除烦解酒妙;

  海带含碘消淤结,香菇存酶肿瘤消。

  胡椒驱寒兼除温,葱辣姜汤治感冒;

  大蒜抑制肠胃炎,菜花常吃癌症少。

  鱼虾猪蹄补乳汁,猪牛羊肝明日好;

  盐醋消毒能消炎,韭菜补肾暧膝腰。

  花生降醇亦营卫,冬瓜消肿又利尿;

  柑枯消食化痰液,仰创癌菌猕猴桃。

  香蕉含钾解胃火.禽蛋盈智要记牢;

  萝卜化痰消胀气,芹菜能降血压高;

  生津安神数乌梅,润肺乌发食核桃;

  番茄补血驻容颜,健胃补脾吃红枣;

  白菜利尿排毒素,蘑菇抑制癌细胞。

  仔细读这《食疗歌》,使我们了解老一辈人营养观念是这样来的。其中有许多科学的新观念,显然是近代人添加的。可见农民历不是完成于一人之手,也不是固定的.它可以变化、添加、发展,成为生活的手册--对了,农民历正是我们前人的“生活笔记”。

  农民历中占有很大部分的风水、命理、干支、五行,许多现代人都目为迷信的东西,虽有很深的道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那是由于万物有序,人却是各不相同。这种不同使得四时行焉,仍有相对的可变之道。我在读农民历时就想到一个关犹太人的笑话。

  有五个犹太人上了天堂,在争辩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西。

  第一个犹太人摩西指着头说:“理性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个犹太人耶稣指着脚说:“爱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个犹太人马克思指着胃说:“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第四个犹太人弗洛伊德则说:“性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个犹太人爱因斯坦说:“你们说的都不对,因为宇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农民历也是如此,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给农业社会的人提出生活的规范和指标。比较遗憾的是,它的步幅似乎不能相对地与现代生活相结合。我就常希望,现代的农业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乃至风水先生能重视这项遗产,保留珍贵部分,重新编写一分属于现代人的“生活手册”,让农民挂在壁间的黄历有新的面貌。

  我对农民历关于风水命理的部分持保留的态度,那是因为我相信禅师说的:“日日是日”。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八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

  有一次,我和师父忏云上人在一起,听一位风水先生说起师父在美国的庙风水很好,不过有些小地方还可以改得更好,讲了半天,帅父说:“地理不如天理,天理不如人心。”一时之间,满座芬芳,走出户外,感觉到万里外吹来的寒风都是宜人的。

  农民历关于风水宜忌、命理冲煞的那一部分,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呀。

  澳热的夏日

  其实也很好

  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

  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

  山樱桃

  夏日虽然闷热,在温差较大的南台湾,凉爽的早晨、有风的黄昏、宁静的深夜,感觉就像是小小的春天。

  清晨的时候

  沿山径散步,看到经过一夜清凉的睡眠,又被露珠做了晨浴的各种小花都醒过来微笑,感觉到那很像自己清晨无忧恼的心情。偶尔看见变种的野茉莉和山牵牛花开出几株彩色的花,竟仿佛自己的胸腔

  被写满诗句,随呼吸在草地上落了一地。

  黄昏时分,我常带孩子去摘果子,在古山顶有一种叫做“山樱桃”的树,春天开满花,夏日结满红艳的果子,大小与颜色都与樱桃一般,滋味如蜜还胜过樱桃。

  这些山樱桃在山顶从日据时代就有了,我们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甚至从没有台语,从小,我们都叫它莎古蓝波(SaKu

  Lan

  Bo),是我从小最爱吃的野果子,它在甜蜜中还有微微的芳香,相信是做果酱极好的材料,虽然盛产时的山樱桃,每隔三天就可以采到一篮,但我从未做过果酱,因为“生吃都不够,哪有可以晒干的”。

  当我在黄昏对几个孩子说:“我们去采莎古蓝波”的时候,大家都立刻感受着一种欢愉的情绪,好像莎古蓝波这个字的节奏有什么魔法一样。

  我们边游戏边采食山樱桃,吃到都不想吃的时候,就把新采的山樱桃放在胭脂树或姑婆芋的叶子里包回家,打开来请妈妈吃,她看到绿叶里有嫩黄、粉红、橙红·艳红的山樱桃果子,欢喜地说:“真是美得不知道怎么来吃呢。”

  她总是浅尝几粒,就拿去冰镇。

  夜里天气凉下来了,我们全家人就吃着冰镇的山樱桃,每一口都十分甜蜜,电视里还在演《戏说乾隆》,哥哥的小孩突然开口:“就是皇帝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莎古蓝波呀。”

  大家都笑了,我想,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

  青莲雾

  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当我们去采青莲雾的小路上,想到童年吃青莲雾的滋味,我就有这样的心情。

  青莲雾种在小镇中学的围墙旁边,这莲雾的品种相信已经快灭绝了,当我听说中学附近有青莲雾没人要吃,落了满地的时候,就兴冲冲带三个孩子,穿过蕉园小径到中学去。

  果然,整个围墙外面落了满地的青莲雾,莲雾树种在校园内,校门因为暑假被锁住了。

  我们敲半天门,一个老工友来开门,问我们:“来干什么?”

  我说:“我们想来采青莲雾,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露出一种兴奋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我们,然后开怀地笑说:“行呀。行呀。”他告诉我,这一整排青莲雾,因为滋味酸涩,连初中生都没有一点采摘的兴趣,他说:“回去,用一点盐、一点糖腌渍起来,是很好吃的。”

  ,我们爬上莲雾树,老校工在树下比我们兴奋,一直说:“这边比较多。”“那里有几个好大。”看他兴奋的样子,我想大概有好多年,没有人来采这些莲雾了。

  采了大约二十斤的莲雾,回家还是黄昏,沿路咀嚼青莲雾,虽然酸涩,却有很强烈的莲雾特有的香气,想起我读小学时曾为了采青莲雾,从两层楼高的树上跌下来,那时觉得青莲雾又甜又香,真是好吃。

  经过三十年的改良,我们吃的莲雾,从青莲雾到红莲雾,再到黑珍珠,甜度不高的青莲雾就被淘汰了。

  为什么我也觉得青莲雾没有以前的好吃呢?原因可能是嘴刁了,水果不断改良的结果,使我们的野心欲望增强,不能习惯原始的水果(土生的芭乐、芒果、杨桃、桃李不都是相同的命运吗?)另一个原因是在记忆河流的彼端,经过美化,连从前的酸连雾也变甜了。

  家里的人也都不喜吃青莲雾,我想了一个方法,把它放在果汁机打成莲雾汁,加很多很多糖,直到酸涩完全隐没为止。

  青莲雾汁是翠玉的颇色,我也是第一次喝到,加糖、冰镇,在汗流浃背的夏日,喝到的人都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夜里,我站在屋檐下乘凉,想到童年、青少年时代,其实有许多事都像青莲雾一样的酸涩,只是面目逐渐模糊,像被打成果汁,因为不断地加糖,那酸涩隐去,然后我们喝的时刻就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只是偶尔思及心灵深处那最创痛的部分,有如被人以刀刺入内心,疤痕鲜明如昔,心痛也那么清晰,“或者,可能,我加的糖还不够多吧。下次再多加一匙,看看怎么样?”,我这样想。

  回忆虽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颜色却不改变,记忆的实相也不会翻转。

  就像涉水过河的人,在到达彼岸的时候,此岸的经验与河面的汹涌仍然是历历在心头。

  野木瓜

  姊姊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顺手带几个木瓜来。

  原因是她住处附近正好有亲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经熟透在树上,落了满地,她路过时觉得可惜,每次总是摘几个。

  “为什么他们都不肯摘呢?”我问。

  “因为连请人采收都不够工钱,只好让它烂掉了。”

  “木瓜不是一斤二十五块吗?台北有时卖到三十块。”我说。

  在一旁的哥哥说:“那是卖到台北的价钱,在产地卖给收购的人,一斤三五块就不错了。”哥哥在乡下职校教书,白天教的学生都是农民子弟,夜里教的是农民,对农业有很独到的了解。

  “正好今天我的一位同事问我:‘你认为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我毫不考虑地说:‘是农人。’”

  “农人为什么最可怜呢?”哥哥继续发表高见,“因为农作物最好的时候,他们赚的不过是多一两块,农作物最差的时候,却凄惨落魄,有时不但赚不到一毛钱,还会赔得倾家荡产。农会呢?大卖小卖的商人呢?好的时候赚死了,坏的时候双脚缩起来,一毛钱也赔不到。”

  问哥哥“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的那位先生正好是老师兼农民,今年种三甲地的芒果,采收以后结算一共赚了三千元,一甲地才赚一千,他为此而到处诉苦。

  哥哥说:“一甲地赚一千已经不错,在台湾做农民如果不赔钱,就应该谢天谢地拜祖先了呀。”

  不采摘的木瓜很快就会腐烂,多么可惜。也是黄昏时分,我带孩子去采木瓜,想把最熟的做木瓜牛奶,正好熟的切片,青木瓜拿来泡茶。

  采木瓜给我带来心情的矛盾,当青菜水果很便宜,多到没人要的时候,我们虽然用很少的钱可以买很多,往往这时候,也表示我们的农民处在生活黑暗的深渊,使生长在农家的我,忍不住有一种悲情。

  正这样想着,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你觉不觉得住在旗山很好?”

  “怎么说?”

  “因为像木瓜、芒果、莲雾、山樱桃都是免费的呀。”孩子的这句话有如撞钟,使我的心嗡嗡作响。

  夜里,把青木瓜头切开,去籽,塞进上好的冻顶乌龙茶,冲了茶,倒出来,乌龙茶中有木瓜的甜味与芳香,这是在乡下新学会的泡茶法,听说可以治百病,百病不知能不能治,但今天黄昏时的热恼倒是治好了。

  生命中虽有许多苦难,我们也要学会好好活在眼前,止息热恼的心,不做无谓的心灵投射,

  喝木瓜茶,我觉得茶也很好,木瓜也很好。

  燠热的夏日其实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

  丰收的歌

  有一次在山地部落听山地人唱《小米丰收歌》,感动得要落泪。

  其实我完全听不懂歌词,.只听到对天地那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夜里,我独坐在村落边,俯视那壮大沉默的山林,仰望着小米一样的星星,回味刚刚喝的小米酒的滋味,和小米麻薯的鲜美,感觉到心里仿佛有一粒小米,饱孕成熟了。这时,我的泪缓缓地落了下来。_

  落下来的泪也是一粒小米,可以酿成抵御寒风的小米酒,也可以煮成清凉的小米粥,徽笑地走过酷暑的山路。

  星星是小米,泪是小米,世事是米粒微尘,人是沧海之一粟呀!全天下就是一粒小米,一粒小米的体验也就是在体验整个天下。

  在孤单失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许多年前山地部落的黑夜,沉默的山林广场正在唱小米丰收歌,点着柔和的灯,灯也是小米。

  我其实很知道,我的小米从未失去,只是我也需要生命里的一些风雨、一些阳光,以及可以把小米酿酒、煮粥、做麻薯的温柔的心。

  我的小米从未失去,我也希望天下人都不失去他们的小

  米。

  那种希望没有歌词,只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

  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一粥一饭

  沩山灵祐禅师有一次闲坐着,弟子仰山慧寂来问说:

  “师父,您百年后,如果有人问我关于您的道法,我要怎么说呢?”沩山说:“一粥一饭。”

  (我的道法只是一粥一饭那样的平常呀!)

  地瓜稀饭

  吃一碗粥、喝一杯茶,细腻地、尽心地进入粥与茶的滋味,说起来不难,其实不易。那是由于有的人失去舌头的能力、有的人舌头太刁,都失去了平常心了。

  我喜欢在早上吃地瓜粥,但只有自已起得更早来熬粥,因为台北的早餐已经没有稀饭,连豆浆油条都快绝迹了,满街都是粗糙的咖啡牛奶、汉堡与三明治。

  想一想,从前每天早晨吃地瓜稀饭,配酱菜、萝卜干、豆腐乳是多么幸福的事呀!那从匮乏与饥俄中体验的真滋味,已经很久没有了。

  半亩园

  从前,台北有一家专卖小米粥的店叫“半亩园”。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有一种“半亩横塘荷花开”的感觉。

  第一次去半亩园,是十八岁刚上台北那一年,一位长辈带我去吃炸酱面和小米粥。那时的半亩园开在大马路边,桌椅摆在红砖道上,飞车在旁,尘土飞扬,尘土就纷纷地落在小米粥上。

  刚从乡下十分洁净的空气来到合北,看到落在碗中的灰尘,不知如何下著。

  长辈笑了起来,说:“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然后他顾盼无碍地吃了起来。

  经过这许多年,我也能在生活中无视飞扬的尘土了。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

  百千粒米

  也是沩山灵祐的故事。有一次他的弟子石霜楚圆正在筛米,被灵祐看见了,说:“这是施主的东西,不要抛撒了。”

  “我并没有抛撒!”石霜回答说。

  灵祐在地上捡起一粒米,说:“你说没有抛撒,哪,这个是什么?”

  石霜无言以对。

  “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灵祐说。

  灵祐的教法真好。一个人通向菩提道,其实是与筛米无异。对一粒习气之米的轻忽,可能生出千百粒习气;对一粒清净之米的珍惜,可以开展一亩福田。

  拾穗

  我时常会想起从前在稻田里拾稻穗的一些鲜明的记忆。

  在稻田收割的时候,大人们一行行地割稻子,我们做小孩子的跟在后面,把那些残存的掉落的稻子一穗穗捡拾起来,一天下来,常常可以捡到一大把。

  等到收割完成,更穷困的妇女会带她们的孩子到农田拾穗,那时不是一穗一穗,而是一粒一粒了。一个孩子一天可以拾到一碗稻子,一碗稻子就是一碗米,一碗米是两碗粥,如果

  煮地瓜,就是四碗地瓜稀饭了。

  父亲常说:“农田里的稻子再怎么捡,也不会完全干净的。”

  最后的那些,就留给麻雀了。

  拾穗的经验所给我的启示是,不管我们的田地有多宽广,仍然要从珍惜一粒来开始。

  八万细行

  那对徽细的每一粒米保持敏感与醒觉的态度,在修行者称为“细行”。

  也就是对徽细的惑、徽细的烦恼、徽细的习染,以及一切徽细的生命事物,也有彻底清净的觉知。

  “三千威仪”便是从“八万细行”来的。

  徽细到什么地步呢?

  徽细到如一毫芒的意念,也要全心全力地对待。

  恶的细行像宗镜录说的:

  “一翳在目,千华乱空;一妄在心,恒沙生灭。’,

  善的细行如摩诃止观说的:

  “一徽尘中,有大千经卷;心中具一切佛法,如地种、知香丸者。”

  完全超越清净的细行就像碧岩录里说的:

  有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赵州说:“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曹源一滴水

  仪山禅师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因为水太热了,叫一个小弟子提一桶冷水来,把水调冷一些。

  年轻的弟子奉命提水来,将洗澡水调冷以后,顺手把剩下的冷水倒掉。

  “笨蛋,你为什么浪费寺里的一滴水?”仪山厉声地责骂:“一切事物都有其价值,应该善加利用,即使只是一滴水,用来洒树浇花都很好,树茂盛、花欢喜,水也就永远活着了。”

  那年轻的弟子当下开悟,自己改名为“滴水和尚”,就是后来日本禅宗史上伟大的滴水禅师。

  在中国,把一切能承传六祖慧能顿悟禅正法的,称为“曹溪一滴”或“曹源一滴水”,每一滴水就是一滴法乳。

  水的大小

  每一滴水看来很小,但组成四大洋的是一滴一滴的水,圆融无碍。

  大海看来很大,其实也离不开一滴水。

  我们呼吸的空气也是如此。我们每吸一口空气,都是大树、小草,或人所吐出来的。我们每吐出一口空气,也都辗转往复,不会失去存在。

  若知道我们喝的水不增不减,我们呼吸的空气不净不浊、不沉不没,就比较能了知空性了。

  蟑螂游泳

  一只蟑螂掉进抽水马桶,在那里挣扎、翻泳,状甚惊惧恐慌。

  我把它捞起来,放走,对它说:

  “以后游泳的时侯要小心喔!”

  它称谢而去。

  大小是相对而生的。对一只蟑螂,抽水马捅的一小捧水就是一个很大的湖泊了。

  吃馒头的方法

  永春市场有山东人卖馒头,滋味甚美。

  每天散步路过,我总是去买一个售价六元的馒头,刚从蒸笼取出,圆满、洁白,热腾腾的,充满了麦香。

  一边散步回家,一边细细地品味一个馒头,有时到了忘我的境地,仿佛走在很广大的小麦田里,觉得一个馒头也让人感到特别的幸福。

  小小

  小小,其实是很好的,饮杯小茶、哼首小曲、散个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风小雨,或在小楼里,种些小花小木;或在小溪边,欣赏小鱼小虾。

  也或许,和小小时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里,小小的擦肩而过,小小的对看一眼,各自牵着自己的小孩。

  小小的欢喜里有小小的忧伤,小小的别离中有小小的缠绵。

  一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网所织成的。

  小诗有味

  想到苏东坡的两句诗:“高论无穷如锯屑,小诗有味似连珠。”长篇大论就像锯木头的木屑,小小的诗歌就像一连串的珍珠,有味得多了。

  “小”往往可以看到更细腻的情感,特别是写细微之心情。陆游有一首好诗《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青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是典型的“轻、薄、短、小”。想想看,如果是在大厦里听大雨,在大街看大男人穿梭车阵卖玉兰花,那是如何来写诗呢?

  小儿女有情长之义,大英雄有气短之憾。送给情人的一小朵玫瑰花,其真情有时可比英雄们争斗于一片江山。

  “时人见此一支花,如梦相似。”

  一毛端现宝王刹

  智者大师说:“一色一香,无非中道。”一色一香虽然微细,却都有中道实相的本体。这就是楞严经说的“于一毛端现宝王刹”,那是由于事理无碍、大小相含、一多平等的缘故。

  所以,智者大师的“小止观”里有“大境界”,一切“大师”都是从“小僧”做起。

  正法眼藏里说:

  “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

  心即一切法,一切法即心。”

  从实相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小,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大。那是有一个心的观照,观大则大,观小即小。

  如来眼中的一毛端看到宝王刹,甚至每一毛孔都现出无量的三千大千世界;如来眼中的婆娑世界,也只不过是半个庵摩罗果呀!

  锋利不动

  别怕!别怕!业障虽大,自其变者而观之,不过是尘尘刹刹;精进!精进!善根虽小,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光影灼灼。

  德山宣鉴禅师说:“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

  在这广大的菩提之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前去。

  每一年都会有小米丰收。

  我们也会常常唱起小米丰收的歌呀!

  那首歌或者没有歌词,或者含泪吟咏,但其中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

  一遍又一遍。

  心灵的护岸

  只有妈妈的爱

  像清晨的阳光

  像清澈的河水

  是我们心灵的永久的护岸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妈妈和哥哥说:“明天我想带孩子去护岸走走。”他们同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一下头,又继续吃饭了,那意思于我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护岸已经不值得去了。

  护岸是家乡的古迹之一,沿着旗尾溪的岸边建筑,年代并不久远,是日据时代堆成的。筑造的原因,是从前的旗尾溪经常泛滥成灾,高达一丈的护岸,在雨季可以把溪水堵住,不至于淹没农田。

  旗山的护岸或者也不能算是古迹,因为它只是由许多巨大的石头堆叠而

  成,它的特点是石头与石头之间并没有黏结,只依其各自的状态相互叠扣,石头大小与形状都各自不同,但是组成数公里的护岸,却是异常的雄伟与平整。

  旗山原是平凡的小镇,没有什么奇风异俗,我喜欢护岸当然是感情因素。

  在我幼年的时候,护岸正好横在我家不远的香蕉园里,我时常跑去上上下下地游戏,印象是深的是,春天的时候,护岸上只有一种植物“落地生根”,全数开花时,犹如满天的风铃,恍如闻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护岸底部沿着沟边,母亲种了一排芋田,夏天的芋叶像菩萨的伞盖,高大、雄壮,有着坚强的绿色,坐在护岸上看来,芋头的叶子真是美极了,如果站起来,绵延的蕉树与防风的竹林、槟榔交织,都有着挺拔高挑的风格,个个抬头挺胸。

  我时常随父母到蕉园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妈已改变工作位置,这时我会跑到护岸上居高临下,一列列地找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护岸因此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像默默地守护着我。

  我也喜欢看大水,每当暴雨过后,就会跑到护岸上看大水,水浪滔滔,淹到快与护岸齐顶,使我有一种奔腾的快感。平常时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见水里的游鱼,澈到溪底的石头历历,我们常常在溪里戏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到满身湿,起来就躺在护岸的大石上晒太阳,有时晒着晒着睡着了,身体一半赤一半白,爸爸总会说:“又去煎咸鱼了,有一边没有煎熟呢。还未翻边就回来了。”

  护岸因此有点像我心灵的故乡,少年时代负笈台南,青年时代在台北读书,每次回乡,我都会在黄昏时沿护岸散步,沉思自己生命的蓝图,或者想想美的问题,例如护岸的美,是来自成它的自身呢?或是来自小时候感情?或者来自心灵的象征?后来发现美不是独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对象的,真实的美来自生命多元的感应道交,当我们说到美时,美就不纯粹客观,它必然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因素。

  我对护岸的心情,恐怕是连父母都难以理解的,但我在护岸散步时,常会想起父母作为农人的辛劳,他们正是我们澎湃汹涌的河流之护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灵上也不至于决堤,不会被都市的繁华淹没了平实的本质。

  这一次我到护岸,还征求了三位志愿军,一个是我的孩子,两个是哥哥的孩子,他们常听我提到护岸是多么的美,却从来未去过。他们一走上护岸,我就看见他们眼里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游被阻绝,变成一条很小的臭水沟,废物、馊水、粪便的倾倒,使整个护岸一片恶臭。岸边的田园完全被铲除,铺了一条产业道路,路旁盖着失去美感、只有壳子的贩厝。有好几段甚至被围起来养猪,必须要掩鼻才有走过的勇气,大石上,到处都是宝特瓶、铝罐子和塑胶袋。

  走了几公里,孩子突然回头问我:“爸爸,你说很美的护岸就是这里吗?”

  “是呀,正是这里。”心里一股忧伤流过,不只是护岸是这样的,在工业化以后的台湾,许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这样的吗?田园变色、山水无神,可叹的是,人都还那样安然地,继续把环境焚琴煮鹤地煮来吃了。

  我本来要重复这样子说:“我小时候,护岸不是这样子的。”话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护岸的尽头。

  听说护岸没有利用价值,就要被拆了,故乡一些关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不置可否,“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拆了也并不可惜呀,”我铁了心肠说。

  当我们说到环境保护的时候,一般人总是会流于技术的层面,或说:“为子孙留下一片乐土。”或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这些只是概念性的话;其实保护环境要先保护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有什么样的败坏的环境,正是来自我们有同样败坏的心。

  就如同乡下一条平凡的护岸,它不只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它是心灵的象征,是感情的实现,它有某些不凡的价值,但是粗俗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们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时候,她体贴地笑问:“从护岸回来了?”

  “是呀,都变了,”我黯然地说。

  妈妈做结论似的说:“哪有几十年不变的事呀。”

  然后,她起油锅、炸扁食,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为我返乡,特别磨宝刀做的。

  契__,油锅突然一声响,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紧绷中得到纾解。幸好,妈妈做的扁食经过这数十年,味道还没有变。

  我走到锅前,学电视的口吻说:“嗯,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开心地笑了,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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